苏舜娟发了一阵子呆。
她想起那一天,她到区家去见姚香如的情况。
老同学的语气、表情,历历在目。
香如抱着婴儿,分明是想委曲求全,重新做人。
但是魔鬼才不肯放过任何人,魔掌推向苏舜娟,掐着她喉咙,逼着她说:“香如,让我告诉你,那日告密出卖旭豪的人,正是区永谅。”
姚香如张大了嘴,苏舜娟觉得真正痛快,好,太好了,大家同归于尽,大家均什么都得不到。
“不信,你去问他,他会承认,到现在,他不怕承认,你拖着两个孩子,跑不了。”
姚香如颤声问:“你,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?”
苏舜娟道出了心声,“因为我恨你。”
“恨我?何故?”
“我注定要恨你。”
想到这里,苏舜娟额上的汗涔涔而下。
她抬起头,发觉韶韶已经走开,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,过一会儿,她勉强站起来,离开人家的办公厅。
她满以为恨可以解决一切,但是没有,她怕区永谅,她也怕区奇芳,她最怕自己。
第九章
苏舜娟踽踽离去,额上一直流着汗。
门口年轻的接待员好心趋近她,“老太太,需要帮忙吗?天气热,当心中暑。”
老太太?
啊是,指的是她。
一下子就老了,这时间真是作弄人,不是宛如昨天吗,四个人约好了,去看电影,去喝咖啡,许旭豪如果说声“舜娟你这件玫瑰红绒线衫真好看”,她就高兴一日。年轻的她,比香如矮、胖、黑,仍然不失俏丽,若世上没有姚香如就好了,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。
是姚香如,到哪里都带着苏舜娟,好叫苏舜娟作陪衬,“舜娟,你到那处去跑一趟”,“舜娟,烦烦你拿这个去同某人说一声”把她当侍婢看待。
衣服,钢笔用烦了,顺手赠于苏舜娟,买票的时候,老是说“舜娟家穷,我来。”
那样出口成章地侮辱别人,天真地、理所当然地把同学踩在脚下,众人还昧着良心称赞姚香如大方慷慨可爱。
默默忍耐多时,苏舜娟终于得到报复的机会。
秘密揭露之后,香如的双目露出幼儿惶恐时的迷糊,嘴巴轻轻张开,已经没有痛苦了吧,人将死之前,是没有痛觉的。
苏舜娟不会忘记该刹那。
她踯躅离去。
值得吗?
值得的,她忽然又笑了。
韶韶追到门口,“走了没有?”
接待员答:“那个老太太?走了。”
韶韶松口气。
苏舜娟并非来寻求宽恕,她是那种不住到现场徘徊的凶手,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,她引以为荣,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对受害人的亲属。
韶韶打一个冷战。
“大姐,会议要开始了。”
“马上来。”
韶韶拉一拉衣襟,补一补粉,仰起头,走进会议室。
那一夜,她发觉邓志能在勤奋填写表格。
“大嘴,挑灯夜战呀?”
“替你申请入籍。”
韶韶一怔,“我有说过要拿外国护照吗?”
“我很懂得接受暗示。”
韶韶握着啤酒坐下来。
小邓作威作福,“走开,别妨碍我工作。”
这时电话铃刚好响了,韶韶出去接听。
一个陌生有礼的声音:“我找区韶韶小姐。”
“我正是。”
“区小姐,我是一名律师,我姓刘,我代表姚照昌先生。”
名字是完全陌生的,但是姓姚,韶韶心一动。
“区小姐,据姚先生说,他是你的舅舅,而姚茂鑫老先生,则是你的外祖父,你们失散多年,如今他前来相认。”
韶韶不出声。
“区小姐?”
“我在这里。”
“姚先生想同你见个面。”
韶韶忽然说:“失散多年,早些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?”
可是刘律师回答:“我是人证,区小姐,在过去二十多年间,姚家从未停止寻访你们。”
“要到今日才找到?”
“我们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讣闻。”
韶韶不响。
这时邓志能出来问:“谁?”
“我们曾登报寻访良久,最后断定姚香如女士也许已不在本市居住。”
韶韶气馁。
“我能代姚先生订一个约会吗?”
“明天一早八时,我在文华咖啡厅等他。”
“下午方便吗?他下午比较空。”
韶韶恶声恶气的说,“他起不来,那不见面拉倒,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舅舅,我不稀罕。”
刘律师默然。
“对不起,刘律师,这与你无关。”
“中间人一向不好做,”刘律师也挺幽默。
“明早见。”
邓志能在一旁问:“舅舅找上门来了?”
韶韶点点头。
“他是否富有?”
韶韶“嗤”一声笑出来。
邓大嘴犹自指手划脚逗妻子笑,“自金山来,想必不差,千万别叫我们亏本。”
韶韶拍拍他肩膀,表示感激。
啊,历史一页一页翻出来了。
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,刻意打扮得无懈可击,她不能失礼于母亲,把名贵饰物都带在身边。
到了约会地点,一进门,就有人站起来。
是一英俊的中年人,深色西装,斯文有礼,眉目有点抑郁,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养。
一见韶韶便说:“你同我记忆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样。”
人都不在了,一个个才来凭吊,姚香如在生时不知多寂寞,一个亲友也无。
韶韶默默坐下。
“她去世之际,没有痛苦吧?”
韶韶平静地回答:“孑然一人,当然痛苦。”
“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。”
“伤害了你,我也很后悔,对你的伤口有帮助吗?”
舅舅讶异,“韶韶,我以为你会高兴见到我。”
韶韶微笑,“你同我妈妈长得很像。”
“韶韶,你外公想接你到旧金山。”
“老人家身体好吗?”
“很好。”
“思路明白吗?”
“头脑清楚。”
“那么,他应当知道我有我的天地,我有我的世界,对姚家的财势无动于衷。”
“啊!韶韶,你口吻活脱脱似我姐姐。”
韶韶仍然含笑。
笑着笑着,她忽然无法维持嘴角往上翘,原来笑需要这样大的力气,始料未及,她的嘴角渐渐下坠,终于变成往下弯,用力过度,嘴唇籁籁地抖。
韶韶轻轻用手掩住了嘴。
舅舅轻轻说:“这些年来,我们非常想念你母亲。”
韶韶说:“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刻,你们没有支持她,现在还提来作甚。”
“偕我往旧金山一行。”
“我很忙。”
“韶韶,我后悔了,你别叫你自己将来后悔,你外公已经耋耄。”
韶韶答:“我并不认识他,何后悔之有,而你,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,你在她危急之际袖手旁观,你才应当后悔。”
姚照昌不语,眼神中忧郁的神情越来越甚,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,虽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,他才十七岁,有心无力,没有资格站出来为她说话。
韶韶老实不客气地问:“你还有什么话要讲?”
“我想去扫墓。”
“不用你。”
姚照昌无言,他的外甥女已经把门关紧上锁,看样子外人不用妄想闯进她的天地里去。
韶韶脸上一直有股厌恶的意味。
韶韶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外祖父。
孩子听话,便是好孩子,孩子不听话,则不算他的孩子,本来世上最体贴的人应该是父母,可是韶韶见过比外公更谅解大方的老板。
“我已无话可说。”
“韶韶,谢谢你的时间。”
韶韶站起来。
姚照昌忽然说:“在我记忆中,小姐姐永远是你这个样子,她没有老,也没有伤心。”
韶韶不待他讲完就已经走了。
姚照昌的思维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