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,去把你父亲找出来。”
韶韶改变话题,“大嘴,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?”
邓志能是个聪明人,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。
饱餐一顿之后,回到公寓,韶韶叹息一声,卷起袖子,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,拉开母亲生前用的壁柜。
她与邓志能都呆住了。
壁柜里井井有条几只旧皮箱,且贴着标签,旧衣物,送慈善机关。
姚女士病了一段时期,原来早已把东西收拾好。
韶韶红着眼睛微笑,“家母一向比其他母亲可爱。”
邓志能点点头。
“这里有只皮鞋盒子,没标明给什么人。”
韶韶却轻轻捧起另一只小盒子。
邓志能问:“那是什么?”
“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。”
她打开来,里边的糖已经吃光,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,骤眼看,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。
“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。”
邓志能动容。
“十多年了,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。”
“看看鞋盒里是什么。”
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,“这是我第一双鞋子。”
“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?”
“那是我第一幅作品。”
“呵,不得了,笔触似克定斯基,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,可别抹煞了天才。”
韶韶白他一眼。
还有小小几只锦囊,里边有若干项链戒指等饰物。
“看到没有,就这么多了。”
“堪称家产微薄,罢,谁叫我爱你呢,不计较了。”
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,有点紧张,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?
她轻轻拆开,那是两张照片。
甫士卡大小,原是黑白,可是经过人工上色,十分精致,简直像艺术品。
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,连忙递给邓志能。
“这是家母。”
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,“好一个漂亮女子!”
真的,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,耳环是两朵花,穿件旗袍,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。
“这是谁?”小邓问。
韶韶黯然说:“可能是家父。”
“快看另外一张。”
“这里。”
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,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,还有一对年轻男女,四人齐齐看着镜头,露出雪白牙齿。
“是同一家照相馆,叫上海万象。”
“看,”韶韶说,“看她年轻时多美。”
“你可不大像伯母。”
韶韶不去理他,“照片是同一天拍的,看,印着年份,一九五零年。”
“那时上海解放没有?”
“好像就快了。”
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,“看,大嘴,人一下子就老了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?”
“去,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。”
小邓却说:“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?”
“他们的同学、朋友、亲戚。”
“他们姓甚名谁?”
“只有家母知道。”
“她生前从没提起?”
“如果我是她,我也不想恋恋过往。”
“开放以后,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?”
“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。”
“区韶韶,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。”
韶韶“嗤”一声笑出来,“有这样的事?我自觉相识满天下,要出去的话,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。”
“紧要关头呢?”
“你呀,你驮我上西天。”真乐观。
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,果然都是旧衣物,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。
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。
丝绒这种东西,一旧就一搭搭,像脱毛似的,见不得人,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,新时想必光彩照人,韶韶轻轻取出。
小邓问:“何用?”
韶韶答:“无用。”
她用软纸包好,另外放进抽屉。
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,《红楼梦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,此外还有《呼啸山庄》,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,以及几本时事来志。
一切都很正常,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,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,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。
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。
他沉思起来。
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,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。
姚女士十分喜欢他,他也尊重她。
一年后,熟了,伯母同他开玩笑:“韶韶结识你,是为着体弱的母亲。”
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:“荣幸之至。”句法其实不大合理,不过伯母耳朵重听。
姚女士口角风趣,也算得健谈,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。
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。
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,他爱听到极点。
像“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,她才七岁,没有泳衣,不肯下水,我为了使她惊喜,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,她一见,高兴得不得了,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,不过韶韶不知道。”
从这些小故事中,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,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。
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。
他一直想结婚,韶韶却说:“给我五年,若无作为,立刻结婚,我希望闯一闯,可能扬名万里。”
小邓没好气地问:“此时,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?”
自始至终,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,只听韶韶说过,外公在三藩市,同舅舅住,两家没来往。
为什么?
“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。”韶韶解释。
“呵,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。”
“小邓,将来你有了女儿,你会那样做吗?”
“哎呀呀,小姐,上一辈好福气,四子三女,随便哪个不听话,逐他出家门,还剩五六个在身边,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,赶了出去,孤苦终老,谁敢那样做?非爱屋及乌不可。”
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。
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,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。
银相架买了回来,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
邓志能问:“这些年来,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?”
“小时候不懂得问,等到十一二岁,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,二十多岁之际,更不想问。”
“不好奇?”小邓十分纳罕。
韶韶看着他,“对于自己的事,谁会好奇,人们好奇的,往往是他人之事。”
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,“你事即我事,不算多事。”
就在那个周未,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,开了窗户,流通空气,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。
星期一,一早要开例会,韶韶提前上床。
已经过了十八、二十二,情愿少看场戏,少喝一杯,增加休息时间。
她掀开薄被,才钻进被窝,就听见咳嗽声。
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,也许,某一个频率的声音,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。
她抬起头,“妈妈,你有话要说?”
一片沉默。
“妈妈,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。”
韶韶下床,轻轻走到母亲房间,才进门,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,“铮”的一声。
韶韶连忙开亮灯,低头一看,是两枚锁匙。
噫,今早翻箱倒筐,不知自何处跌出来,竟没有注意到。
这是一把什么锁匙?
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,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。
韶韶恍然大悟,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,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。
韶韶把锁匙收好,那一夜,她没有再听见异声。
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,十分不置信,“我临走之际,每处都看过,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