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形之下,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。
一个靠父亲生活,从未上过一日班,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,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,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。
如此幼稚,失望难免。
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,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。
飞机到了上海,韶韶自然睁开双眼。
“睡醒了?”
韶韶点点头,可是无梦。
下了飞机,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,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,一手挽着阿姨手臂,一马当先,操着流利普通话,陪着漂亮的笑脸,过五关斩六将,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。
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,付美金,头头是道,双臂孔武有力,眼观四方,先扶阿姨上车,再看管行李,手挥目送,到达酒店,找到房间。
苏舜娟有见及此,不禁暗暗说,香如,有女若此,你应当瞑目矣。
“阿姨,你先休息一会儿,我去找点资料。”
“何用休息,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。”
韶韶搓着双手。
“你犹疑了?”
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“老太太是你的祖母,何用紧张。”
韶韶忽然说:“她也是一部近代史。”
苏阿姨一怔,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,苦笑起来。
“你想想,她什么没见过,辛亥革命、军阀内战、打日本鬼、国共之争、还有,三反五反、大鸣大放、文化大革命。”
苏阿姨不出声。
韶韶用手揉着双眼。
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,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意外。
“再说,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。”
“那些,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。”
“呵,你替我多谢区先生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
“明早,明早我们才去。”
结果,两个人都没熬得住,在黄昏时分,就找到车子,前往茂名北路。
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,看仔细了,其实是灰尘,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,宛如破衣上的补丁,极其不自然。
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,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。
敲门,门开了。
“我们找许旭英女士。”
“她出去了。”
“你是哪一位?”
“我是许老太的看护,我姓张。”
“我是许老太的孙女,我祖母在吗?我来看她。”
对方吃了一惊,门缓缓打开。
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。
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,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。
这是她祖母。
她生命之源。
韶韶清清喉咙,欲走近她。
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:“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。”
韶韶停住了脚。
张妈进一步解释:“她神智不大清楚。”
韶韶猛地退后一步。
“我来的时候,老人已经是这样。”
韶韶失去控制,眼泪汩汩而下。
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,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,终于找到父系嫡亲,祖母却不能相认。
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,“祖母,我是许韶韶,我回来看你了。”
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,看着韶韶,一脸茫然。
“祖母,我是你的孙儿。”
那老人白发萧萧,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,一身上下总算干净,她看着韶韶,良久,似想辨认韶韶身份,但是她没成功,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。
韶韶握住祖母的手,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,像个小孩子。
那老人忽然问:“你回来了?”
韶韶猛点头,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,“你回来了,那,我家的旭豪呢,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?”
韶韶一震,她明白了,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,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,精神失常。
韶韶鼓起勇气,坦白告诉祖母:“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。”
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,“不在了,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是,”韶韶说,“祖母,我是他的女儿,现在我在这里。”
老人喃喃道:“是的,旭豪不回来了,我们没有钱,要付钱哪,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,否则要受折磨,慢慢流血,扛回家还没咽气,你说,我们哪来的钱?”
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,一听这番话,整个人如堕冰窖,她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退后一步,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,椅子打翻在地,哗啦一声。
是苏舜娟扶住了她。
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。
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:“你说什么,祖母,你说什么?”她如堕入恶梦迷宫。
老人别转了脸,继续看向弄堂。
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,哗啦哗啦地叫过去。
韶韶缩到角落,不住抚摸手臂,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。
正在这个时候,听见有人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,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。
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。
那女子脸色稍霁,充满讶异,“你说你是谁?”
韶韶问:“你又是谁?”
“我是许旭英,许旭豪的妹妹。”
“那你是我姑姑,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。”
“旭豪有个女儿?”许旭英说着就哭了。
苏舜娟目睹这一幕,脸色灰败,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。
“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。”
“你母亲是谁?”
“家母叫姚香如。”
“她人呢?”
“她在年头已经去世。”
许旭英看着侄女儿,“你像足了你父亲,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,我相信你。”
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,拥抱着陌生的姑姑,号啕大哭。
老人听见哭声,抬起头来,“莫哭莫哭,为什么哭?你父亲就要回来了,旭豪,你是男孩子,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,怎么老哭?”
韶韶一听,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,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。
她抓紧了姑姑的手,泪如雨下,整个背脊被汗湿透,心中奇苦,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,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,既委屈又害怕,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,正与此刻相同。
这时,幸亏苏阿姨过来说:“韶韶,你且去洗把脸,别激动。”
韶韶一想,这是事实,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。
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。
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。
张妈说:“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。”
韶韶连忙站起,“让我来。”
张妈说:“我熟手,她会多吃点。”
苏舜娟此际作主说:“韶韶,我们先回去再说,让姑姑吃饭。”
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。
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。
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,“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,她做得对,的确知来无益。”
苏阿姨不作声。
韶韶过一会儿又说:“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,好苦的母亲。”
那夜,韶韶彻夜不能成眠,坐在床角,默默流泪,一闭上眼睛,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,身体穿孔,汩汩流着黑色的血,他母亲一见之下,神智就从此昏迷。
韶韶握紧拳头,直至指节发白,那年轻人,正是她的父亲。
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,半晌,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。
正彷徨间,忽然听见有人敲门,她跳起来,沙哑着声音问:“谁?”
“韶韶,我是志能。”
邓志能,怎么会是邓志能?
韶韶连忙去打开门,看到丈夫,如见到救星,籁籁落泪,“大嘴,大嘴,你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