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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老板有点得意,“放心去做,建立你的制度,相信我,许多人为虎作伥,自有其不得已之处,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,基于同样的理由,他们也会拥护你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,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。

  我与他一起下班,他硬要送我一程,我只说有约会,不与他顺路,他很明白,向我扬手道别。



 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,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,预备叫车子。

 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,蓦然抬头,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,这不是他是谁?

 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。

  终于碰见他了。

 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,苍白着脸,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,他已经不见了,什么也没看到。

 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。到底是幻是真?



  真是滕海圻?抑或魔由心生,全是我的想象?

 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?

  那明明是他,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,斑白的鬓脚,英俊的面孔……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?

  我闭上眼睛,是我眼花吧,我实在太紧张了。

  我算真的面对面碰上了,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,假装不认识他。

 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,怎么一旦危急起来,半分也使不上?太窝囊了。

  心一酸,眼泪自眼角滴下,我刚伸手要擦掉,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。

  情急之下,我突叫起来。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那人使劲道歉。

  我转身,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,惊魂甫定。

  “是我,”他说,“记得我吗,我叫左文思,我们见过一次。”

  我怔怔看着他。

  是,左文思。我是怎么了?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?

  “我记得你。”我努力镇静下来,撂一撂头发。

  “我吓你一跳?”他抱歉地说,“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,来不急走过来,没想到你已不见,幸亏在小巷一张望,又发现你在发呆,怎么钻进来的?这里多脏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不见了一只手套。”

  他说:“在这里,不是一只,而是一双,不过要洗了。”

 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。

  他看着我,脸上喜气洋洋的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?”

  “我在这里办公。”我说。

  “替谁?”

  “曹氏制衣。”

  “啊。”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。

  “你呢?”我随口问。

  “我来取订单。”他答。

  他扶我走出小巷,我已定下神来。

  “让我送你一程,”他坚持,“你精神有点不大好。”

  我不再坚持,默默跟他前去。

  他并没有开车子,我们上的是街车。

 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。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。

  香港这么小,既然回来了,便一定会得碰见他。

  我苦笑,还是对牢镜子,多练习那个表情吧,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。

  “韵娜。”左文思唤我。

  “是,你同我说话?”我吸进一口气。

  “你怎么了,鼻子红彤彤的。”

  “噢,我重伤风。”

  “我有预感,我知道我会得再碰见你。”他搓着手,兴奋地说。

  我回过神来,“那当然,除非不出来,否则总会碰得见。在咖啡座、戏院、马路,这是一个人挤人的城市。”

  “啊,韵娜,我可以约你出来吗?”他起劲地问。

  “我?当然。”我有点不自然。

  “我打电话给你,我记得你说过要看我的设计。”

  “啊……是的。”我掏张卡片给他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他慎重地收起来。

  “我到家了,谢谢你。”我下车。

  “喝一杯热茶,好好睡一觉,以后雨天记得带把伞。”他在车中叫出来。

  我不禁微笑起来。

  失魂落魄到连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。

  世人是这样的,专喜教育指导别人。

  到家,筋疲力尽,也不吃饭,洗把脸便倒在床上。

  隐隐听见母亲说:“穿着这种铁皮般的裤子,怎么睡得着?”

  我翻一个身,睡得似猪猡,管它呢。

  第二天八点钟醒来,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。腹如雷鸣,连忙到厨房去叫菲佣做早餐,接着换衣服上班。

  父亲见我狼吞虎咽,笑问:“还说要搬出去住?”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。

  我也笑。

  真的,许久没说要搬出去住。

  “慢慢吃,叫司机送你去。”父亲说。

  “太塞车,地下车要快得多。”

  我抓起大衣与皮包就走。

  临出门看到母亲宽慰的笑容。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

  中午时分,我叫信差出去买一只饭盒子。

  有人在我房门上敲三个。

  我以为是曹老板,一抬头,看到的却是左文思。

  “你?”我笑,“怎么一声不响走上来了?”

  “来看你。”他喜孜孜地说。我打量他,手中没有花,没有礼品,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。

  “请坐。”我站起来让地方给他。

  我的“房间”是三块夹板屏风围起来的一块四方豆腐干,门上一块磨纱玻璃,非常老土,钢写字台,一张小小旋转椅。

  面前堆满文件纸张。

  他在我身边一张旧椅子坐下。

  “人家的房间金碧辉煌,”他说,“如电视剧中之布景。”

  “我并不介意,”我说,“是歌者,不是歌。”

  他凝视我,只笑不言。

  我取笑他,“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诉我。”

  他一拍手,“对了。”

  左文思喜孜孜道:“今天五点正,我在楼下等你,我给你看我新设计的衣裳。”

  我见他这么热心,不好推他,微笑说:“我又不是宣传家,给我看有什么用。”一边扒饭盒子。

  “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。”

  “我?”我张大眼睛。

  “你这个可爱的人,多次开口,总是心不在焉地反问:‘我’为什么这样没有信心?”

  我腼腆地笑。

  “他那么注重我的一举一动干什么?”

  “你太畏羞。”

  我实在忍不住,又来一句:“我?”

  我们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。

  我害羞?不不不,没有这种事。在外国,我的作风比最大胆的洋妞还要大胆。不知怎地,对牢他,我的豪爽简直施展不出来。

  他说:“一言为定,五点正。”

  “喂!”

  他向我眨眨眼,开门出去。

  我感叹地想,他竟对我有这样的好感,女人对这个岂有不敏感的,立刻觉察出来。

  小老板推门进来,声音带着惊喜,“那是左文思吗?”

  “是。”我承认。

  他坐在我对面,“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,配合欧洲的市场,他一直没有答应。”

  “是吗?”我礼貌地点头,并没有加插意见。

  小老板说下去,“这小伙子真有窜头,看着他上来,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,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,不计酬劳,功夫周到,脑筋又灵活,老板们一瞧,比名家更妥当,便正式启用他,不到十年间,被他弄出名目来,现听说开了门市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你同他是好朋友?”小老板问。

  “不,很普通的朋友。”

  “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。”

  “帮帮忙,看他几时有空,请他吃顿饭,那几套运动服就有着落了。”小老板满怀希望。

  我只好微笑。

  “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,”他又咕哝,“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,一切由经理出面,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。”

 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。

  “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,听说是个孤儿,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,如今也嫁得很好,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,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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