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不停与我说道:“要是嫌闷,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。”
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,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。
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,见我回来,安静无事,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。
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,一直鼓励我出去玩,我也乐得往外跑。
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阳光,像:“今天你一定要出来。”
“又有什么好处?”我笑问。
“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,举行酒会,你一定要来。”
我啼笑皆非,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,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,故此变本加厉,还要带了我去。
我说:“如此藤牵瓜,瓜牵藤,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。”
“有什么关系?喝杯东西,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,不亦乐乎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我问。
“明天下午三点。我来接你,穿漂亮一点。”
我取笑她,“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,来来去去,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。”
“你这个人最扫兴。”她摔掉电话。
但是星期六来了,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。
我穿着内衣,一件件数过去,菲佣没敲门就进来,我微愠转头,她并没有道歉,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,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,吃惊地低呼一声,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。
母亲刚在这时来,见到这种尴尬情形,连忙喝退她。
“韵儿——”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。
我连忙说:“妈妈,你也请出去一下。我要换衣服。”
母亲只好退出。
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。
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。
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,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。
母亲追上来,“韵儿……”
我强颜欢笑,“我约好姬娜,有什么话回来再说。还有,别责备佣人。”
到了目的地,姬娜很不满意。
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。
我忍无可忍,哭丧着说道:“你若再批评我,我就回纽约。”
她听见纽约两个字,倒是怕了,立刻噤声。
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,她生气,拉长面孔。
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,见她动气,我便收敛起来。
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,大家都不说话,神情古怪。
那是一间时装店,我本不想逗留,但一眼看去,便被吸引。
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,店堂分黑白二色,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,一桌一椅,莫不见心思。
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,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,疑幻疑真。
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,简单华贵。
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,不约而同赞叹一声“呀”。
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,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,衬得他们衣香鬓影。
我们面面相觑,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,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。
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,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,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。
姬娜遇见她的熟人,丢下我交际去了,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。
这地方真美,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,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。
美,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,美得与现实脱节,如置身太虚幻境。
为什么不呢?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。
我深深吁出一口气,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,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。
正当我在入神,有人在我身边说:“好吗?”
我转过头去。
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,我不会这么高兴,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。
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,脱色粗布裤,球鞋。非常秀气漂亮的脸,尤其是一张嘴,菱角分明,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。
“好。”我答。
他看看四周,见附近没有人才说:“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。”
我点点头笑。
“我的裤子比你的老。”他滑稽地说。
我不服,“我的有七年。”
“嘿,我的十一年。”
“见鬼,十一年前你才九岁,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。”我笑。
“什么!”他连脖子都涨红,“你猜我才二十岁?倒霉。”
我又笑。
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。
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,戴玳瑁边眼镜,他照办煮碗来一招,但是一点也不俗,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。
他说:“我叫左文思,你呢?”一边伸出手。
我与他握一握,“王韵娜。”
“认识你很高兴,你同谁来?”他怪好奇。
“姬娜。”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。
“啊,美丽的姬娜。”左文思点点头。
“她是我表妹。”我说,“她带我来玩,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——这爿店叫什么?”
“‘云裳时装’”
“真的吗?”我讶异,“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。”
他微笑。
我有点不好意思,连忙噤声,如果店主人在附近,我就尴尬了。
“装修还过得去吧。”左文思说。
“唔,一流,以前伦敦的‘比巴’有这股味道,然而这里更为细致。”
他的兴趣来了,将腿交叉,换一个姿势,问:“你是干设计的?”
“不,我是会计师。”我说道。
“哦?”左文思意外。
“你呢?”我问,“你做设计的?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我四周张望,“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?这里卖什么衣服?”
“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。”左文思说。
“真的?”我服了,“真的只有黑白两色?”
“是的,没有别的颜色。”
我不置信,“世上有那么多颜色,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?会有人光顾吗?”
“一定有的。”他微笑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不服气。
“你通常穿几个颜色?”他忽然问。
“浅蓝与白。”
“是不是?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,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。”他托一托眼镜架子。
我只好摇摇头,“我不跑两家店。”
“你这个人太特别。”他说,“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。”
我耸耸肩。
这时候姬娜走过来,她惊异地说:“左文思,你已认识韵娜了?”
左文思站起来,“刚刚自我介绍。”
姬娜笑,“你都不请我,是我自己摸上门来,又带了她。”
“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,下星期才请朋友。”
我一愕,抬起头。
左文思朝我眨眨眼。
姬娜反嗔为笑,“那我下星期再来。”
“一定一定。”左文思客气地说。
姬娜又到别处交际去。
我讶异问:“你便是店主?”我太唐突了。
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?”我问。
“你没问,我以为你知道,没想到我名气不如我想象中远矣。”他笑。
我问:“你干吗穿条粗布裤子?今天是你的大日子。”
“我两个经理穿全套西装正在招呼客人,我情愿做幕后人员,光管设计及制作。”
他非常谦虚,有艺术家的敏感,看得出是个工作至上的人。
我说: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我站起来。
“怎么,你要走了?”他颇为失望。
我侧侧头,想不出应说什么。
“是不是我令你尴尬?”他赔小心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我说,“改天来看你的衣服。”我退后两步,继而挤入人群。
我找到姬娜,央求她,“走了。”
她正谈得兴高采烈,见我催她走,十分不愿意,不过终于说:“多么迁就你,因怕你回纽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