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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朱智良对常春说:“我很高兴事情有这样理想的结局。”

  “多亏你从中斡旋。”

  “我何尝做过什么。”

  常春说:“真正肯帮人的人通常会这样说。”



  “你也听过张家骏的录音带?”

  常春感喟,“他的一腔热情化为冲动,哪里有什么诚意。”

  “来,我送你们母女回家。”

  琪琪问母亲:“几时把哥哥那份给他?”

  朱智良十分感动,“你看姐妹多爱兄弟,调转来就不行。”

  真的,胡平对海青多体贴,并不介意两人同母异父。



  路上常春非常沉默。

  “为何不说话?”朱智良问。

  “因为你有事瞒着我。”常春打蛇随棍上。

  朱智良吓一跳,“为何你这样说?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你知道得最清楚。”

  “还有若干漏网的细节。”

  朱律师说:“我保证你已知道一切。”

  常春点点头,“其实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样,并无资格知道一切。”

  “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,我漏了说什么?”

  常春抬起头,“你忘了告诉我,你才是张家骏财产的继承人。”

  朱女立刻噤声。

  常春知道她猜对了。

  “谢谢你,朱女。”

  “谢我什么?”

  “谢谢你把款子交给琪琪与瑜瑜。”

  朱智良忍不住问:“常春,你是怎样猜到的?”

  “呵,许许多多蛛丝马迹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,大侦探。”

  “譬如说,那条录音带,怎么一寄寄了一个月才到我手上。”

  朱女笑笑,“被你看穿了。”

  常春道:“幸亏你不是犯案,不然一下子被人侦破,录音遗嘱早在你手中,你好心安慰我们,把它寄去横滨,又嘱人再寄回来,可是这样?”

  朱女只笑不语。

  常春看到她一双耳朵烧得透明。

  “张家骏这人,实在好笑,”常春说,“他到底有多少张遗嘱,哪张是最合法的?”

  朱女不出声,像是在动脑筋,看看如何措辞,过一刻她说:“张家骏向我求过两次婚。”

  常春忍不住讽刺她:“我以为你们情如兄妹。”

  朱智良说:“想听故事就别急急加注解。”

  常春不语。

  “一次在我十九岁,那时他还不认识你们,他要求我别离开这个城市,放弃留学。”

  但是朱智良年轻好胜,对前途充满憧憬,只想出人头地,哪里会得考虑这种仓猝的求婚。

  少女朱智良缩了缩鼻子,模样趣致,拍拍她兄长的肩膀,调皮地说:“十年后,家骏,十年后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常春讶异道:“可是你说你爱他。”

  朱智良苦笑答:“爱得远远不够。”

  “后来因为内疚,爱得他比较多?”

  “我一直尊重他。”

  常春算一算日期,朱智良去伦敦留学的第二年,她才认识张家骏。

  因为在年轻不羁的朱智良身上失望,所以他挑选成熟解事的常春,一个极端的相反。

  人们第二次挑对象,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样,要不就完全不同。

  朱智良轻轻说:“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,你明白那种感觉吗?”

  常春自嘲:“我没有那样痴心的男友,我没有福气享受那种感觉。”

  朱智良低下头,“我有我的学业要继续,读法科那种紧张同八年抗战差不多,若不能毕业,前途也就完结。”

  朱智良的要求高,常春讪笑,像她,有什么学历?不也挣扎着活下来了,且生存得不错。

  “终于毕业,租了套袍子上台领文凭,兴奋了十五分钟,总结了十年寒窗,又得匆匆回来找工作,彼时张家骏已同你分居,他再次向我求婚。”

  那次,朱智良的口气不一样,她叹口气,摊开手,“家骏,我出师未捷,你让我赢几次官司再谈婚嫁好不好?”

  她已经比较懂事了,知道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,是至高的尊重。

  以前她以为一生中起码有十多二十个异性向她求婚,但是在大学七年,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,什么都可以商量,但绝对不是早婚。

  张家骏带些赌气带点心酸,他说:“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。”

  朱智良笑答:“你也没闲着。”

  这是事实。

  张家骏失望而去,认识了冯季渝。

  朱智良说:“从那个时候,我开始寂寞,也开始后悔。”

  她想同张家骏再论婚嫁,但太迟了,他已将这段感情升华,他真正把她当作知心老友看待。

  与此同时,朱智良发觉耗尽她一生最好时光读回来的学历,在都会中虽不致于多如牛毛,也车载斗量。

  张家骏与冯季渝分开时相当沮丧。

  “我不是好丈夫。”

  朱智良鼓起勇气,暗示:“要不要作第三次尝试?”

  “永不。”

  “永不说永不。”

  他拼命摇头,“以后只找红颜知己。”

  “我是你知己。”仍尽量做一次努力。

  “但是,朱女。”他取笑她,“你已老大,早就不是红颜。”

  完了。

  世事古难全,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,将近等到时他心意已变。

  常春叹口气。

  回头一看,琪琪已在车后座位睡着。

  “做孩子多好。”朱智良由衷地说。

  “你也经过孩提时期。”

  “什么都不记得,我并非一个精灵的孩子,连自己几时学会上卫生间都忘得一干二净。”

  常春一怔,她也不记得这件事,可见有多糊涂,对人生最美好一段时日毫无记忆。

  “愧对张家骏,便尽量设法照顾他后人。”

  常春说:“那么多异性,相信他爱你最多。”

  “他只有我一个老朋友,一直向我托孤:朱女朱女,我若有三长两短,请照顾我骨肉,常春还好,冯季渝一定会有纰漏——中国人有道理,这种话讲多了,马上会应验。”

  朱女双目看着窗外,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  这个故事所有的细节终于都归一了。

  常春问:“你不打算怀念他一辈子吧?”

  朱女唏嘘,“凡事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抬起头来,四周围看看,像你这般人才,一定不乏异性欣赏。”

  “欣赏是一件事,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。”

  原来一生之中,只是张家骏向她求过两次婚。

  时光在该刹那像是忽然打回头。

 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缩在旧沙发里,穿校服的青年张家骏探头过来,“哺”一声吸引她注意力。

  “朱女,嫁给我,我们结婚去。”

  “好哇,”朱智良抛下小说,“马上去。”

 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,她一定同他结婚。

  即使只维持一年半截也算报了对方知遇之恩。

  她泪盈于睫。

  到家了,常春问:“要不要上来喝杯冰茶?”

  “我累得很,想回家一直睡到二○○一年。”

  常春羡慕地说:“至少你有睡的自由,讲得难听点,哪怕一眠不起,都可当作大解脱办,不比我们,身为人母,不是贪生怕死,万一有什么闪失,若要孩子吃苦,死不瞑目。”

  “言若有憾,心实喜之。”

  “我只是陈列事实,由衷之言,勿当戏语。”

  朱女问:“你没好好睡一觉已经多久?”

  “十年。”

  也许可以解释,为什么子女不听话,父母要那么生气。

  朱女却说:“可是我羡慕你,世界无人那样需要我。”

  “朱律师,各人有各人的道路,各人有各人命运。”

  琪琪由母亲抱着上楼。

  自二点七五公斤那样小的新生儿开始抱,如练举重一般,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天天被逼苦练,常春浑身肌肉渐渐结实,琪琪此刻已经二十公斤有余,可是母亲抱起来,一点不觉吃力。

  皆因亲生。

  安康来开门,接过妹妹,嘟哝:“睡实了又这样可怜,活像一只猪,卖掉她也不知道,可是一醒就闹别扭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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