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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没想到张家骏纪念馆在这里。

  墙上挂着他寄给她的生日卡片、明信片,短简。

  常春真想揶揄地问:你有没有把他一络头发藏在金制心型饰盒内?

  常春轻轻说:“张家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。”



  她不想讲他坏话,但这是事实。

  朱智良不语。

  “你并不真正认识他,因此你将他神化了。”

  朱智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照相架子。

  “要是你嫁给他,下场会同其他女人一样,三年内必定同他离婚。”

  朱女微笑,“所不同的是,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。”



  “你比我们幸运。”

  朱女问:“要喝什么吗?”

  常春要一小杯白兰地。

  常春再看看照片,“那时你几岁?”

  “十三。”

  “已有读法律的志向?”

  “不,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。”

  “做什么?”常春笑出来。

  “小说家,文学家,搞创作。”

  “幸亏后来你摸清楚了方向。”

  “是家父逼我读法科,”朱智良尚余惆怅,“他简直抹杀了我成为本世纪本都会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。”

  常春是各大报刊副刊老读者,她知道几乎每个写作人都自诩是最著名作家,于是拍拍朱女的肩膀,“作家太多了,不少你一个。”

  “律师也如过江之鲫。”

  常春咧开嘴笑,“做孙行者好了,只得一只猢狲大闹天宫。”

  “你才是猪八戒。”

  常春叹口气,“我了解你对张家骏的情意。”

  朱女说:“少年的我有颗寂寞的心。在家,我是一个透明的孩子,不存在,我不出色,但我亦从来不为家长制造烦恼,他们不关怀我,亦不留意我,我坐在客厅一个角落看上一天书剑恩仇录,也没有人会问我一句半句。”

 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,有两组沙发,一新一旧,旧的那组放近露台,朱女就趁暑假窝在那里读书剑。

  她爱上了陈家洛。

  要到二十一岁那年重读此书,才发觉陈家洛兄弟一个也不可爱,没有红花会陪衬,也就没有他俩,但那已是后事。

  是张家骏发现她的。

  开头以为是只小动物。

  朱女穿旧棉衣,手中还握着一条婴儿时期用过的毛巾,沙发又大,只见一团物体在蠕动。

  那日张家骏在等朱家大儿子,有空,没事,过去一看,发觉沙发上小动物有一张雪白的小面孔,剑眉星目,异常可观。

  张家骏当年只有十八岁,但已经有发掘美女的才华,于是便与朱女兜搭。

  “你好吗,呵,看书剑,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,你可晓得书剑有插图?作者叫云君,我改天取来给你看。”

  他慷慨之极,把旧版本送了给小朋友。

  当下朱智良把那套书取出给常春看。

  常春也为之动容。

  “他来找大哥,总与我谈上几句。”

  张家骏每一句话都会被朱女咀嚼良久。

  她年轻、热情,却内向、畏羞,不知如何表达自己,只有张家骏留意到角落头有那样一个小女孩。

  她把她学写的小说原稿给张家骏读。

  张家骏笑,“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。”

  朱女担心,“像不像是抄袭?”

  张家骏又说:“后来她出去留学,回来有没有再见到表哥?”

  朱女答:“我还没有决定。”

  张家骏说:“做小说家多好,你说不,情侣便要分离,你说好,有情人便可终成眷属,现实世界里哪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。”

  真的。

  所以朱智良律师少年时的愿望是当小说家。

  “张家骏一直视我如小妹。”

  他自有各式各样的女朋友。

  然后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国留学。

  朱女说:“他一直寄明信片给我,回来没多久,便告诉我,他要结婚,对方叫常春。”

  常春喝一口白兰地,“你哭了?”

  “眼珠子差些掉出来。”

  “我配不上你的陈家洛?”常春微笑。

  “你已有孩子,且结过一次婚,的确同香妃有个距离。”

  常春又笑。

  “他写封信给我。”

  朱女拉开抽屉,常春诧异了,律师即律师,没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么整齐,只见她翻了一翻,即取出一只文件夹子,找到某页,递过去给常春看。

  “有关你。”

  好一个常春,微微笑,“我没有阅读他人信件的习惯。”她不肯看。

  “这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吧。”朱女十分佩服。

  不,常春在心中答:“因为她早已经不爱张家骏,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,一点兴趣也无。”

  “他说他与你结婚,是因为到了你处,像回到了家一样。”

  常春不出声。

  “那是对女子至高的赞美。”

  常春仍然不答,她看看腕表,“二十分钟早已过去。”朱智良爱他,有她的理由。

  常春离开他,也有她的理由。

  琪琪出生后不久,张家骏应酬渐多,开头是九点多才回家,后来是十一点、十二点、一点、二点,以至天亮才返。

  常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:“你已经对这个家厌倦。”

  张家骏的答复极之特别:“史必灵,这个家,太像一个家了,我吃不消。”

  他说得也对。

  英俊年轻有为的他,每天下班回家,只看见妻子穿着宽袍子手抱幼儿哄大儿吃饭,两个女佣不住穿插厅堂制造音响,他觉得他无立足之地,不如在外散散心。

  常春记得她问他:“你理想的家是怎么样的?”

 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。

  张家骏答:“静幽幽,光线暗暗,水晶缸里插着栀子花,芬芳袭人,妻子穿着真丝晚服,捧出冰镇香槟。”

  常春马上答:“你需要的是一个美丽的情妇。”

  再见。

  张家骏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常春结婚,亦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她分手。

  “孩子们在等我。”常春说。

  “同他分手,你可有哭?”

  “只有孩子们的眼泪是自由的。”

  朱智良低下头,“我总想为他做一点事,报答他知遇之恩。”

  “我真的要走了。”

  没想到离开朱宅,天都黑了。

  常春最怕暮色凄迷,那种苍茫的颜色逼得她透不过气来,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楼,躲进去,一手搂住一个孩子,从此不理世事。

  孩子们一听到锁匙响,便奔出来迎接她,哪里去找这样的忠实影迷?真正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,非要作出牺牲,否则得不到报酬。

  琪琪临睡之前照例必听妈妈说故事。

  说的是什么?正是金庸名著书剑恩仇录。

  已经说到荡气回肠的大结局。

  琪琪问:“香香公主有没有变成蝴蝶?”

  常春黯然神伤。

  过一会琪琪忽然问:“爸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吧?”

  常春点点头。

  “永远是什么意思?等我三十岁的时候,他会不会回来?”

  “琪琪,睡觉的时间已到,改天再与你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“几时,妈妈,几时?”琪琪要求母亲开出期票。

  “你十五岁的时候吧。”

  她替琪琪熄灯。

  安康迎上来,“爸爸找你。”

  安福全?他应该在度蜜月才是。

  “找我?”

  “史必灵,有事请教。”

  “不客气,请讲。”

  “白白不欢迎我。”

  常春有点意外,“你们不是已经混得很烂熟?”

  “她不接受我留宿,一到睡眠时间,便打开大门叫我走,跟着哭闹不休。”

  常春莫名其妙:“我看不出我怎么样帮到你。”

  话终于说到正题上:“那时候安康的反应如何?”

  常春不怒反笑。

  “请问那时候你如何摆平安康?”安福全居然追问。

  常春冷静地说:“试试陪他跳舞到天明。”“嘭”的一声摔下话筒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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