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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可担心你父亲吗?”

  “心急如焚。”

  “你控制得很好,”小曼说。

  “我在别的事上,一向控制得很好。”



  电话铃响起来,小曼将铃声拨得很低,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呜呜声,像一个人在哭。

  她取起话筒,听了三分钟,尴尬地将话筒交予我,“是庄国栋找你。”

  “跟他说,他们的事与我无关。”我淡然说。小曼很服从,“他说你们的事与他无关。”她放下电话。

  我又说:“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。”

  小曼进厨房去。

  第四部 玫瑰再见 (5)



  这间破公寓,连中央暖气都没有,怎么熬过一年一年?真难为她:做一份辛苦的工作,还得打扮得如此蝴蝶,她也有她的苦衷,并不如外表那么活泼开心吧?每个人都如一本书,都有可观之处,只是有些封面设计得太差,不能引起读者打开扉页的兴趣。

  我自她手中接过威士忌,喝一口。

  小曼问:“你喝得很多吧?”

  “是。”我说。

  我说:“老庄抽烟,我喝酒,我知道酒对身体无益,基于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岁的缘故,也就不想戒。”

  她不出声。

  我说话是鲁莽了,于是又补救,“如果你一定要我戒……”

  她爽快地说:“算了,别越描越黑,这点气我可以忍受,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若受不了,就回医院做药剂师,可是看你一个人的面色,总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。”

  我亦不出声。

  小公寓内的气氛弄得很僵。

  门外一阵急剧车声,有人冲出来拼命拍门。我当然知道是谁。

  “去开门。”我对小曼说。

  小曼开了门,就回避到厨房去。

  老庄冲过来问:“玫瑰要回香港?”

  “我老子病重。”

  “这么巧?”

  “你问我,我问谁?”我冷冷说。

  “你也一起回去?”

  “小曼也去,今夜的飞机。”

  “我跟玫瑰走。”

  “好得很,我们可以包一架专机,声势浩荡地赶回去探病。”

  他握紧拳头,“她不能回去,她不能回去,我眼看胜利在望,她不能回去!”

  “你不是最相信命运吗?”我问,“既然一切都已注定,你急也无用。”

  “震中,如果你不同情我——”他住了嘴。

  我们三人静得离奇。

  小曼捧出了咖啡,她说:“我要与震中结婚了。”

  老庄抬起头来,“恭喜你,震中会是个好丈夫。”很明显,他已经魂不守舍。小曼过来站在我背后,我握住她的手壮胆。

  庄说:“我现在马上去订飞机票。”他站起来了。

  我们一家七口赶往飞机场,在候机室又碰到庄国栋,人事错综复杂,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说话,像是华人黑帮回香港集会,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。

  飞机上我叫小曼与玫瑰坐,我与老庄,两个姐姐姐夫一对对,几乎霸占了头等舱一半座位,非常有气势的样子。

  我一直喝酒,选的是毡,喝了上厕所,去了厕所又回来,渐渐就松弛了。开始引老庄说话,他不答我,眼睛非常空洞。

  我自顾自说:“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,她病的时候,我要难受得多。抑或当时我还小,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?”

  没有人回答我。

  我大声唱:“借酒消愁愁更愁,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”

  仍没有人睬我。

  连小曼也不理我,他妈的她把我当饭票,一点真感情也没有。

  我大叫起来,“小曼小曼,快来安慰我。”

  大姐过来说:“你发什么酒疯?”

  小姐姐说:“给他一粒安眠药,叫他睡觉。”他们灌我吃药。我大喊:“谋杀,谋杀,你们只要我静默,不许我说话,又不爱我,没有人爱我——”

  小曼过来,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,“你躺一会儿,我会爱你的。”她的声音坚强有力。

  大姐门槛很精,马上去坐玫瑰身边,老庄只好挪到别的座位。

  我放心了,闭上眼睛。飞机轰轰声开出去。咱们一家子最笨,搭飞机也趁凑热闹,全挤在一块儿,有什么三长两短航机摔下来,罗爵士偌大的遗产就没人承继了。

 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。

  小姐姐嘟哝说:“罗震中距离崩溃的日子已不远了。”

 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,我睡着了。

  到香港的时候大姐猛推我。

  来接飞机的是老黄与老黄妈。司机开了两部车出来才够用。

  大姐向老庄开炮:“庄先生,咱们要上车了,你让开些。”他虽没对玫瑰怎样,也看出她心中不满。

  玫瑰木着脸,长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,她头一个上车,我与小曼跟第二辆车。

  我的酒自然已醒,剩下的是头痛。

  坐在车内,我浑身抽紧,拍着前座老黄的肩膀:“老爷怎么了?”

  “老爷……”他说不下去,低着头。

  “说呀!吞吞吐吐干什么?”

  他又说:“老爷很不舒服……”

  “废话?”我骂,“几十年来,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,我是问你,他可有生命危险?”

  小曼说:“他老实人,吓慌了,你别逼他吧。”

  老黄坐在司朵旁边,低着头,不出声。

  我问司机:“老爷到底怎么样?”

  “三少爷,咱们是外边的佣人,见不到老爷。”他答。

  我心扑扑跳:“可是不行了?”

  司机说:“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。”

  我心凉了一半,都说参汤可以吊命,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……

  忽然我悲从中来,我父亲,我放声大哭起来。

  老黄急急:“三少爷,三少爷。”

  我说:“我一直令他失望,我不是一个好儿子,我不是一个好儿子。”

  老黄细细声说:“三少爷,现在发奋还来得及。”

  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,小曼一言不发,紧紧搂着我。

  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,我对小曼有了真心。

  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,我会做他的好儿子,做牛做马,在他写字楼做后生,此后年年月月日日,孝敬他,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。

  车子到了家门,我跳下车来,但是玫瑰比我更快,她急步奔过花圃,在草地上摔了一跤,我过去扶她,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,也不顾那么多,抢先奔进大门。

  女佣人迎出来,“太太。”

  “老爷呢?”她急急问,“老爷呢?”气急败坏,声音是颤抖的。

  “房里,太太,你衣服——”

  玫瑰的膝盖擦破了,在淌血。

  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。

  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,济济一堂。

  张医生说:“罗爵士刚睡,别打扰他。”

  玫瑰说:“我要看他。”

  “他说过不见任何人。”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,“如果你们还尊重,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。”

  玫瑰含泪坐下来。

  我默默无声。

  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。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。

  “请大家到书房来。”王律师说。

  大姐头一个瞪眼,“到书房干什么?”

  “有关家产的事——”王律师咳嗽一声。

  小姐姐尖叫,“我不要听,我不要听,我不要家产,我只要我爹爹!”

  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,啊,毕竟是姐姐,心事与我一样。

  大姐沉声说:“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,忙不迭执行任务,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!告诉你,别人家或许需要你,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,这里用不着你,走走走,我们不要分什么。”

  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,傻了眼。

  我去打开大门,“走!”差点没说“滚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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