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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,我的脸红了。

  “你总得帮帮我,太太。”

  “我不帮你帮谁呢,然而你出手伤人,太过理亏,君子动口不动手呵。”

  “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。”



  “嗳,谁是卑鄙小人啊?”她轻轻地问。

  罗太太真是,几句话,我的怒气便消了,只是作不得声。

  “你过来,我请你吃饭。”她说,“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我开车来接你吧,”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,“罢罢罢,我半小时后到你家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
 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,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,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,竟也不算得什么了,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,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



 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,她非常准时,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,来到门口停下。

  我迎上去。

  她侧侧头,斜斜向我看一眼。

  我坐在她身边。

  她轻轻抢白我:“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?”

  我响也不敢响,俯首无言。

  “你向你舅舅辞了职?”罗太太问。

  我委曲地说:“是,是,我不想借他的荫头,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,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。”

  罗太太叹口气:“人家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?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?我说你像头驴子,你信不信?”

  “信。”我据实说,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。

  她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,料子柔软服贴,腰间都是皱折,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。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,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,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。头发挽在脑后,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,精光闪闪。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,如此俗的饰物,戴在她头上,忽然十分华贵好看,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。

 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,尚有这般容貌,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,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。

 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,而是她的温柔。

  她对我说:“你别急躁,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,请你吃饭,你有什么话,可以慢慢对我说。”

  “你自己的家?”

  “是,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,”她很为得意,“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,三千多尺大小,隔壁盖大厦,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,我不肯,留下它,有时想逃避一下,享受清静,便去住上一两天。”

  我纳闷,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,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?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,尤如一个孩子般。

 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,停在一条横路上,我抬头一看,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,宽大的露台,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,垂下来,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,夹杂其中。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,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,在微风中摇晃,啊,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,忽然有人探头出来,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,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,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?

  我顿时乐开了怀,烦恼丢在脑后。

 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:“我这个地方,是不是好?”

  我一叠声,“好,好。”

  我跟她上楼,她解说:“一共三户人家,我是业主,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,儿女在外国,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。”

 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,屋内天花板很高,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,老式丝绒沙发,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,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。呵,玫瑰花并没有老。

 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,摊开了手臂,舒出一大口气,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,远离尘嚣的。

 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。

  罗太太对我说:“到书房来,你有什么委屈,尽管告诉我。”

  委屈,委屈?呵,是委屈。

 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,一体酸枝家具,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,冒出清香,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,真是别致的对比。

  罗太太忙说:“书不是我的。”

  她开了音乐。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。

  “在这书房里,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。”她说。

  “是吗?”

  “嗯。”她说,“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,后来传给黄振华,自他又轮到我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那甜蜜的回忆,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?我想问而不敢问。

  “好了,棠华,你可以说话了,究竟是怎么回事,到底为何辞职,为啥打人,你说一说。”

  我想了一想,答:“我信心不足,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,又没有那种胆量,因此心中矛盾。”

  罗太太膘我一眼,笑了:“你肯这么说,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还有得救。”

  我说:“我怕,我会失去太初。”

  “失去的东西,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,也不必惋惜。”

  “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——”我心头一阵牵动,说不下去。

  “那段时间已经过去,留为回忆,好好珍惜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?”罗太太问。

  我绝望地问:“太太,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?”

  “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?”

  “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,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,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,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,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,他竟如此……他妻子不管管他。”

  “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?”罗太太浅浅笑,“棠华,你也太天真了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追求太初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太初的反应如何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我心急如焚,“太太,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她叹口气,“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,什么人对我好,我也不知道。你也许不相信,我是很糊涂的,这种事情,你舅母最精明。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,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。”

  我说:“你没有失去过,不知道失去的痛苦。”

  “我没有失去过?”罗太太苦笑。

  “呵,对不起,太太。”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。

  “我失去太多太多,”她叹口气,“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。”

  我吃一惊,我并不知道这回事。

  “他娶了别人,抛弃了我,”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以后我没有见过他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不相信耳朵,“舍弃了你,娶了别人,以后你没有见过他?你不会再见到他了,他早已后悔至死了。”

  “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?”她又笑了。

 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。

  “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,”罗太太说,“德庆对我多好,我们相处得极愉快,足以抵得那失去的,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,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,至亲爱的人……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,既然得到过,已值得庆幸了,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。”

  “太太,你真豁达乐观。”

  “溥家明说的,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,棠华,最宝贵的生命。”

 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,“太太,与你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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