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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们这一代从来得不到这种享受,而在罗太太身上,我才明白一个女人,具有女人的韵味是多么可爱动人。

  她忽然悲哀起来,“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做太初的母亲呢?我有什么资格开口说话呢?我不配呢?”

  我岳父把她形容成一个俗艳的、虚荣的、泼辣的女人,真是不实不尽。他与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,她应该得到目前的男人,一个全心全意、有能力有资格照顾她的男人。

  我又不敢说岳父错,这整件事是一个悲剧。



  “你会好好照顾太初吧?”她问。

  “我会。”我略为犹疑,“但是我们不能长期留在香港。”

  “我可不敢要求你们陪我,”她很忧郁,“但大哥说你最好留在香港。”

  我点点头,我明白,以我的专业,跟着长袖善舞的黄振华,凭罗爵士的关系,若干年后,不难成为第二个黄振华。

  我转头,发觉溥家敏正与太初在谈天,太初脸色慎重,因此可知谈话必有内容。

  我忍不住问:“那个英俊的男人是谁?”



  她答:“呵,那是溥家敏,我们家的老朋友,将来,我告诉你。”

  黄太太走过来,问道:“很紧张吧,岳母见女婿。”她笑了。

  “真不敢相信,女儿已可以结婚了。”罗太太感喟地答。

  “你这一生,玫瑰,传奇过传奇,应该有人写篇小说,叫做玫瑰的传奇吧。”黄太大笑道。

  “我还算玫瑰呢,”她说,“老太婆还顶着个这样的名字,死不要脸,太初才是攻瑰。”

  但她仍然这么美丽,精致尖削的下巴一点不肯变形,眼角的细纹不外是种风情,四十岁的人了,她是夏天那朵最后的深色的玫瑰,眼看要凋零了,花瓣中开出深黄的花蕊,她眼角多一颗闪动的眼泪痣。

  那天回家,我不能成寐。

  我与太初整夜坐在露台谈论她的母亲。

  “她是那么美丽,”太初叹息说,“美得超乎我想像,而且她已经四十岁了,你能否想像她二十岁或三十岁的样子?”

  “我自然知道。”我说,“颠倒众生。”

  “说得很对,”她说,“她那种恐怖的美丽,真是……一个人怎么会美到这种地步?本来我也以为舅母长得好,但比起她,简直不是那回事。呵,太超乎我想像力了,我整个人晕眩。”

  “最令人吃不消的是她并不自觉她的美丽,呜呼,于是她的美又添增三成,你有没有发觉她走路都没有信心,彷徨无依,常被地毯角绊着?”

  “有。”太初低下头来。

  “你眼角原本那颗痣,跟你母亲的痣长得一模一样吧?”我问。

  “我现在明白了,父亲让我到医院去把痣除掉,是不想看到我太像母亲。”太初摸摸眼角。

  “你那可怜的父亲。”我说。

  “今后叫我怎么安慰他呢,我再也不能帮着他憎恨罗太太。”

  “那个叫溥家敏的人,他跟你说什么?”

  “他说我长得像罗太太。”

  “不止这么多吧。”

  “他告诉我,罗太太抛下我不理的原因。”

  “他是外人,他怎么知道?”

  “因为罗太太为他的哥哥而放弃我。”

  “他哥哥是谁?”

  “去世了。”

  “我没听懂。”

  “很简单的故事:两夫妻闹婚变,因孩子的抚养权而僵持着,女方与一个患癌症的律师发生了感情,为了那剩余的三个月时光,她放弃女儿,离婚去跟那个垂死的人。”

  “那女方是罗太太?”我震惊问,“男方是溥家敏的哥哥?”

  “以前的罗太太。”太初点点头。

  “呵,这么荡气回肠?”我说,“现在还有这种故事?”

  “是。父亲一直没告诉我。”太初说,“溥家敏告诉我,后来父亲居然报复,说什么都不肯让罗太太见我,本可告到法庭,但罗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。这些话,原本我都不会相信,但不知为什么,一见了罗太太,我全无保留地相信了。”

  “你可生你父亲的气?”

  “不会不会,我原谅他,得到过又失去罗太太那样的女人,一辈子也就完了。”

  一个人的一辈子,其实是多么脆弱短暂。

  我问:“溥家敏还跟你说什么?”

  “他说他有六个孩子。”太初微笑,“四男两女。”

  “我的天!”我也笑,“这么多孩子。”

  “是呀,现在都不流行生那么多了。他说其中一对女儿是双胞胎,失去预算,可见原本他打算生五个,那也实在是大家庭,但他说他们两夫妻原本打算生九个呢,医生劝阻,这才停止。溥先生说,他大哥生前的愿望是希望多子侄。”

  我哑然,过一阵子说:“那溥先生的兄长,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。”

  “溥先生说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哪。”

  我不悦,“你相信罗太太也就罢了,怎么连陌生人也相信起来?”

  太初讪讪地,“我没有想到罗太太有那么多的男朋友。”

  “你要学她吗?”

  “我几时那么说过?”太初瞪起眼睛。

  我立刻投降。

  “鸟儿都出来了,”她说,“天亮了。”

  “闹市中什么鸟?那是隔壁养的两只八哥。”我说。

  “棠哥哥,我还是觉得圣荷西好,那边的生活,多么安逸平静,这边这样复杂,我应付不了。”

  “是,我也喜欢平实的生活,我们很快就回去。”

  “男儿志在四方,你不是不知道,回圣荷西找工作,一生也不过比我父亲略好一点,你会满足?要不就干脆现时开始在香港打天下,三五载之后烦腻了,回圣荷西休息。”

  我有一丝丝惧意,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来。

  “棠哥哥,我是很了解你的,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,不比父亲,倘若你要留下来,不必为我浪费时间,我回去继续读书,陪着爸过日子。”

  我说:“我不要听这种话,我不要听。”

  太初笑。

  “我陪你回去再说吧。”

  “随便你吧,我要睡了,跟妈妈说,我今天不去市场。”这个太初,她叫我妈为“妈妈”,自己的妈妈是“罗太太”,我真正服贴了。

  妈妈安排早餐出来,只我一人吃。

  我告诉她太初在床上。她老人家深深疼爱太初,并不会见怪。

  但是太初坚决要回美国。

  她予我自由,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,那种自由,是什么样的自由呢?

  可怕。

  之后黄家约我们的一连串宴会,都被太初推掉了。她依然故我,做着她的方太初——一个来港度假的女学生。她对于升官发财这一些事,丝毫不感兴趣,真是正牌艺术家。

  太初对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,她肯跟舅母去吃茶。

  黄太太并不是黄振华的说客。

  她只是简洁地说:“香港的人,不论男女,都想往上爬,难得你们两人出污泥而不染。”

  我喝一口茶,笑说:“往上爬?爬到什么地方去?人们并不见得那么上进,他们的向上不外是弄钱。舅母,原谅我的口气。”

  黄太太说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
  太初说:“我要钱来无用,我什么都有。”她看我一眼,“不知他对荣华富贵的看法如何?”

  我笑,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我的看法与你一样。”

  太初白我一眼,“真无耻,舅母别信他这八个字,这是他惯伎,一点诚意也无,说了等于白说。”

  我恐吓她:“你少在舅母面前诋毁我,回家家法伺候你。”

  “舅母你听听这是什么话。”

  黄太太叹口气,“这是打情骂俏话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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