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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招呼我。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,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,刀又全属银制,她取起茶杯说:“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,有一个时间,在养了孩子之后,胖得简直不像话,吓死自己,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,下个狠心——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,多可怕。”她轻笑,“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,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。”

 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,听她说话。

  “你今天来是告诉我,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?”

  “啊,是,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,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。”我说。



  “自然,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。”玫瑰笑。

  “你全权交给我装修?”

  “全权,除了那间书房。”

  我想问什么,但终于忍住,怕得罪她。

  我说:“我把图样设计好了,交你过目。”

  “你对旧书画熟不熟?”她问。



  “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,怎么?想买点字画?”我非常乐意帮助她,“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。”

  “恐怕很贵哩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们可以去看看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她笑,“集古斋。”她绕着手,靠在门框边。

 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,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,绕着手,一副娇慵相,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。

  “你想去瞧瞧?”

  “自然,”她说,“我去换件衣裳。”

 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,虽是孝服,一式黑色,因她的身材,也显得舒服熨帖,十分美妙,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,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。

  我的心一直跳,双手插在袋中,跟在她身边。

  “你开什么车?”

  “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。”我说,“今天不下雨。”

  她说:“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,也未免太热了。”

  我涨红了脸。

  她微笑,“下雨呢?开什么?”

  “开日本小车子。”我问,“你呢?”

  “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。”她说,“坐我的车子吧。”即使是一个命令,也千回百转,说得似恳求。

  我无可抗拒,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。

 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,我尽我所知,一件件解释给她听。

  她问:“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,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?”

  “这可是要问专家了,我也不清楚,他的作品不错,可以买。”

  “用来装饰公寓?大哥会说我不敬。”她笑说。

 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,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,说:“配家里那两盏,就比较壮观,你拿主意,看用不用得着。”

  我明白她的意思,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,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。换句话说,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,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。

  我十分得意,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。

  我开车送她回家,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,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,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。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,但这次却舌燥唇干,手足无措。她一点头,我便会雀跃,她如果摇头,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。

  她答应了我。

 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,不能自己。

  回到家中,我和衣躺在沙发上,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,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。

  我怵然而惊,啊天,我明白了,我在恋爱,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!

 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?我鼻子发酸,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,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,从她们身上,我得到信心,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,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,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,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。

  但从头到尾,我并没有爱过她,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,但我们没有恋爱,爱情是另外一件事。

  现在我知道了,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。

  我转个身,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,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,但是不想转动。

 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,可怜的我。

 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,可怜,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,无牵无挂,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。多么不公平,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。

  大哥下班回来了,如常深色的西装,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,见到我躺在那里,诧异问:“怎么没出去?”

  我不响。

  他打量我,“你怎么了?”

  我仍然不响。

  女佣人过来,“二少爷,电话。”

  我呜咽道:“我不听。”

  “家敏,”大哥笑说,“你怎么了?”

  “二少爷,是一位黄小姐。”女佣人又说。

  我整个人跳起,扑到图画室去,膝头撞倒一张茶几,我抢进去抓到话筒,听到玫瑰在那边“喂”的一声,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,紧闭眼睛。

  “是,是我,有什么事吗?”我柔声问。

  “明天那个约会——”玫瑰说。

  我的心吊了起来,她要推掉我了,她要推掉我了。

  “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,你说是否方便?”

 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,“当然方便。”

  “那么好,明天见,家敏。”

  “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。”

  “谢谢你,再见。”她挂上电话。

 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,呵我这颗心,我忍不住流下眼泪。

  大哥的声音,“你怎么了,家敏,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。”

  我没有张开眼睛。

  “黄小姐是谁?”他坐在我身边。

  “黄玫瑰。”

  “好有趣的名字,人是否如其名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一种俗艳?”

  “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,它应该只艳不俗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,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,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。”

  “这次该死,”我又流泪,“这次我爱上了她。”

  大哥点点头,“时辰到了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是黄振华的妹妹么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?”大哥问,“他从来没提过。”

  “她一向在外国,结婚已十年了?”

  “啊。”大哥说,“这倒不是问题,有孩子也不打紧。”

  “当然不要紧,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?”我说,“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,能够握到她的手,又想进一步拥抱她,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,患得患失,紧张莫名,我完了。”

  “那么离开她,”大哥说,“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。”

  “不是这样的,”我说,“与咪咪在一起,没有太多的痛苦,但是也没有极端的快乐。”

  “那么勇敢点去接受这份事实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吃饭吧。”

  “吃不下。”

  “整日情思昏昏。”大哥说。

  “你少取笑我。”我说。

  第二天,我呆坐写字楼中,想到的无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语。自黄振华处取了老房子的蓝图来细看,我要为她把这房间装修得美轮美央。

  下班时间我赶到黄宅去接玫瑰,因她取笑过我那辆摩根跑车,因此我开了哥哥的麦塞底斯。她并没有叫我等,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,穿一件白色衬衫,贴身的黑色细麻裤,细跟的黑色露趾鞋,手中拿着两轴画。

 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,她看画,我看她。

  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,一点即明。

  在罗老先生与她的对白中,我知道她在美国的十年,读了三张文凭:法律、纯美术及欧洲文学。她是个职业学生。我诧异于她丰富的学识,然而她一点知识分子的矫情都没有,纯真如一个孩子。此间有许多女子,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为受过高深的教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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