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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 页

 

  “你听我说,更生——”

  “我听了已经两年了,黄振华,我觉得非常疲倦,你另外找个听众吧,我不干了。”

  我张大嘴站在那里。

  她取出衣箱,开始收拾行李。



  “可是,”我问,“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  “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,我十三岁那年摔跤断了腿,也一直没跟你说过……”

  “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,我不是你小女儿,什么事都跟你说,获得你的了解与应允。”更生说。

  “你曾经结婚,是一件大事,作为你的丈夫,我有权知道。”

  “每个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,你何必太过分?”

  她提起行李。



  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我说。

  “回香港,我并没有辞职,我那份优差还在等着我。”

  “你毫无留恋?”我生气又伤心。

  她温和地笑一笑,“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。”

  “你太特别了,更生。”我愤然说,“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。”

  “对不起,振华,我不需要你的谅解,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。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

  “别多说了,振华,我们从没吵过架,我不打算现在开始。”

  我拉开旅馆房门,一言不发地离开。

  到玫瑰的公寓,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,方协文垂头丧气,看到我很害怕,要站起来走。

  玫瑰没好气地说:“坐下来,你这个闯祸胚,有我在,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?”

  他又战战兢兢地坐下来。

 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。

  “你这十三点,大哥真没骂错你,你真是个白痴,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憧?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,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?”

  “我……一时高兴,”方协文结结巴巴,“她与我表舅结婚时,我任的花童……”

 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。

  “好了好了,”我说,“别再说了,打到你哪里?疼不疼,要不要看医生?”

  “不用。”那小子哼哼唧唧地。

 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。

  我说:“对不起,我一时情急失常。”

  “不不,大哥,是我该死,我该死!”方协文说。

  “十年前?你说她嫁你表舅?”

  “是,”方协文说,“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,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开了,那时大家都喜欢她,说表舅福气好——啊哟!”

 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搥一下,“你还说,你还说!”她娇叱。

  方协文畏畏缩缩。

  我说:“我要听,不要紧,说给我听。”

  “大哥,”玫瑰说,“你若真正爱她,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,何必知道?你们应当重视现在与将来。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,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,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过去,你又何必太表兴趣?”

  啊玫瑰,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,苏醒过来。

  “更生!她在哪里?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去追她吧,大哥,去追她。”玫瑰说。

 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,扑出门赶到酒店。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,我又十万火急赶到国际机场,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,呆滞地看着空气,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哀伤,但她的神情告诉我,她受了至大的创伤。

 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,蹲下来,轻轻叫她,“更生。”

 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,抬头见到是我,忽然自冷静中崩溃。

  更生落下泪来,我们拥抱在一起。

  “我爱你,我爱你,”我说,“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。”

  “振华!”她硬咽地,“那件事……”

  “什么那件事?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,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?若找不到房间,得回玫瑰那里睡地板……”

 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。

  过去并不重要,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。

 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。

  自那天开始,我抱定决心,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。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,更生仍然上班,仍然穿白衣服,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路。我们没有应酬,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,我总牢牢地带着她。在公众场所中,她永远高贵飘逸,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,什么时候说话。

 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,她待我以公道,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。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这一切,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,不是她的长工。

 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壁人,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。

  老妈说:“现在黄家否极泰来,你结束了浪子生活,而玫瑰也改邪归正,几时我也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。”

  但对于玫瑰,我心底是凄凉的。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,才过十八岁,她已是一个小妇人,早开的花必定早谢。别告诉我,玫瑰已经开到荼縻,不不,她还是美丽的,且又添多了一抹凄艳。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,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……

 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。

 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——

  “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,老实诚恳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,玫瑰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。协文不但品学兼优,家中环境也好,只有两个哥哥,都事业有成,父母又还年轻,一家人都入了美籍,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。”

  我忍不住问:“可是玫瑰是否快乐?”

  老妈愕然,“她为什么不快乐?”

  “你根本不了解玫瑰。老妈,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,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狗,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,也不理会她的需要,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。”我说得很激烈。

  老妈脸上变色,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,她尖声说:“你在说什么?你竟说我对玫瑰像对一条狗?我再不懂做母亲,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!”

 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,没奈何。

 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,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。

  玫瑰倒是不生气,她说,“像老妈这样的人,爬上政坛,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,我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,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——否则,事情可能更糟。”

 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。

 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。

  这么久还不换人,简直不是玫瑰。

  我嘟哝着。

  更生说:“照心理学说,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,代你搞成一个卡萨诺华,颠倒众生。”

  更生说:“以前你对她的抱怨,实在是言若有憾,心实喜之,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,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,所以不耐烦起来,是不是?”

  我说:“太复杂了,我没听懂,怎么搞的?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,好达成我做男人的秘密愿望?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,不然怎么娶你?”

  “去你的!”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,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,大力推我一下。

  玫瑰订婚的那天,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。

  那小子?

  他配?

 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,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,谁不是好人呢?

  怎么会嫁给他的,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,白白美了这么些年,原来应在这癞蛤蟆身上,叫人怎么服气。

  我很烦躁,对更生说:“做人全靠命好,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。方协文那小子除了八字,还有什么好?公平地摊开来说,玫瑰以前那些男友,一个个都比他强,况且他又是美国人,玫瑰下嫁于他,简直好比昭君出塞,有去无还。那小子坏得很呢,什么都要玫瑰服侍,茶来伸手,饭来开口,玫瑰倒楣倒定了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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