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,躺上自己的床,恍若隔世,突然感慨地想,能在这里睡一辈子,也就是福气了。
并没有急着找学校,但与旧同学联络上,同年龄到底谈得拢。
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,苦得不得了。
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,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。
一日约齐去看电影,本来四五个人,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,成为一大堆人,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,不能成排坐,于是改为喝茶。
有一个男孩子叫我:“周承钰。”
我看着他,一点印象都没有,“我们见过吗?”
他深意地说:“岂止见过。”大家诧异地起哄,取笑我们。
他比我大几岁,面孔很普通,身体茁壮,实不知是谁。
旁边有人说:“自己揭晓吧,惠保罗。”
一提这个惠字,我马上想起来,是惠大,要不就是惠二,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。
我冲口而出,“惠叔好吗?”
“咦,他们真是认识的。”
“你是老大还是老二?”
“老二。”
我点点头,像了,惠大今年已经成年,不会同我们泡。
我再问:“惠叔好吗?”
他双手插在口袋里,没有回答。
见他不肯说,也就算了。
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。
不知谁说的,欺侮人的人,从来不记得,被欺侮的那个,却永志在心。
在这个时候,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,不好相与。
他故意坐在我身边,无头无脑地说:“大不如前了。”
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。
“他又结了婚,我们一直同舅舅住。”
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,我叹口气。
“你妈妈呢?”
“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,更年期,非常暴躁。”
“最要紧的是,一直与我们在一起。”这是衷心话。
“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,日子并不好过。”
我微笑,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,天网恢恢。
“你仍住在我们老宅?”
“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。”我不客气地抢白他。
他气馁地低下头。
过一会他问:“你母亲也陪着你吧。”
“嗯。”不想给他知那么多。
“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。”
他视我为知己,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。
“那时我们好恨你,”他低声地说,“以为是你的缘故。”
“什么是为我的缘故?”
“房子的事呀,为着你才要搬走。”
“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。”
“但是父亲说,那人借款子给他,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。”
我一呆,这倒是新鲜,第一次听见。
我顾左右而言他,“你好眼力,一下把我认出来。”
他诧异,“你?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,你太漂亮了,看一眼就知道是你。”
这真是先兵后礼。
“要是长得不漂亮呢?”
惠保罗颇老实,“那就记不住了。”
这小子有点意思。
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,或者不是他的错,不过我记得很清楚,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,导致母亲离开我。
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,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,我也不例外。
当下惠保罗说:“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——?”
“不记得了,”我温和地说,“全部不记得了,让我们从头开始吧。”
他大喜过望,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。
隔一日,他亲自在门口等,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。
虽不喜欢他,也有点高兴,他犹疑着不敢按铃,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。
傅于琛出现,惠保罗急急避开,我匆匆放下帘子,拾起报纸。
他开门进来,我同他打招呼。
他笑,“报纸调转了。”
我胸有成竹,“调转怎么看,当然是顺头。”
“噫,试你不倒。”大笑。
我更装得若无其事,“干什么要试我?”
“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,怕你心不在焉。”他说。
“是吗,谁?”
“我怎么认识。”
“我也不认识。”
“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,手上还拿着花。”
“谁知道。”
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,什么都看见。
“对,女孩子长大了,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。”
他声音中有点慨叹。
我不出声。
“渐渐便来了,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,小孩变大人,大人变老人,唉。”
“恋爱结婚生子,就这么多?”我问,“事业呢?”
“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?”傅于琛取笑我。
“怎么不像?”
“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,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,怎么办得了大事,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,从现在开始,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。”
我呆呆地听着。
“十年寒窗,十年苦干,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,才能有一份事业,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,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,借之糊口,辛劳一生,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?”
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,我感动得不得了。
“怎么样,承钰,”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,“打个赌好不好?我栽培你,你下苦工,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?”
忽然之间,我站起来说:“好!”
他伸出手掌,我与他一击。
他笑,“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,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?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。”
我看着他,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。
“成功是最佳报复,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。”
这句话决定了一切。
惠保罗走了,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,没人去理它。
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,叫我选修中英文。
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,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,调校闹钟,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,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,天亮读到天黑,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,莫说是其他娱乐,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,陈妈啧啧称奇,傅于琛却气定神闲,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。
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,由我开门打发他走。
用的借口是“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。”
听听,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,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,好让他们落台,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。
在惠保罗之后,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,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,或是一个学期之后,因为届时,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。
当然也有例外。
傅于琛。
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,脱下校服,便是晚装,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,闪烁的颜色,每个月总有一次吧,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,让不同的客人猜测,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。
他自然有女友,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。
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,苦无机会。
这个时候,我已很懂得思想,有时也很纳罕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,傅于琛的内心,到底打什么主意,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,与他作伴。
不过却不怕,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,两人同居一屋,不胜避忌,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,有时淋浴,忘了锁门,他也就坐在我床上,把他要说的话说完,我在浴帘内对答。
日子实在太长,一切变为习惯,陈妈早已忘记惊异,为她的好差使庆幸,很多时候,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,另外有两位女佣,真正主持工作。
惠保罗在校门口等,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,在那个时候,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,还十分够得上浪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