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能要求什么。”我摊摊手。
“你赞成?”
“自然。”
“傅于琛不以为然。”
“他衰老了。”
“承钰,别残忍,”马佩霞骇笑,“他才没有。”
“别去理他,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。”
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,只是尴尬地笑。
过一会儿她说:“你们好像生分了。”又补一句,“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。”又觉说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笑起来。
我啼笑皆非,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,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。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。
“几时结婚?”
“年底,年底如何?”
“恭喜恭喜,他是一个幸运儿。”
“我更幸运,”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,“试想想,我又有什么好处,一个老女人。”
我更正她,“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。”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,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,自那次开始,我发觉与女友聚会,胜过与男人多多。
尤其是姚永钦,与他在一起,永远无法集中心思,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,像,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。
答案是明显的不。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,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。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。
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,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,但我不是。
傅于琛找我的时候,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。
并没有称呼,一开口便说:“我们该送什么礼?”
我听得莫名其妙,只得嗯嗯作响。
“什么都是她的,房子,车子,店铺,生意……”
这不是姚永钦,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,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?
我百感交集,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。
“你真应该去看看,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讪笑自己,“看我妒忌得多厉害。”
我清清喉咙,仍然无语。
“承钰,你说我送什么礼好?”
我发觉四肢暖洋洋,伸展在沙发上,紧紧抓住电话听筒,像是怕对方跑掉,声音低不可闻,“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,我帮你。”
“她说你帮的是她。”
“我可以马上倒戈。”
“小人。”
那算得是什么,为他,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。
“其实我很替她高兴,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而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别多心,”傅于琛说,“你的老同学回来了,问起你。”
“啊,曾约翰,郭加略?”
傅于琛沉默一会儿,轻笑,“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。”
我有点窘,“他如何?”
“很好,身任要职,结婚了,与父母兄弟共在,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,一日,喝了三杯啤酒之后,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。”
“谢谢他。”
“承钰,你心中记得谁呢?”
我不回答,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。
“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?”
“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,出来好不好?”
他犹疑一刻,“今天不行,”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。
“她怎么样,身体不好?”
“好得很呢,在欧洲检查完毕,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。”
我放下心。
“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,承钰,我是不是老了,牢骚这么多,事事看不入眼。”
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,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,杂乱无章。
“明天吧,明天上午我来接你。”
他没有等到明天。
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,在翻阅杂志,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。
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。
电话铃响。
是姚永钦,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。我推辞他,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。
“太费神了。”
“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,光是做头发,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,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。”
他总是不肯放过我,我已略见不耐烦,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。
姚永钦恨恨地说,“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,”他停一停,“而那个人,不是我。”
“你可以请别人陪你。”
“说得真容易。”
“请体谅我的情绪。”
“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,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。”
“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。”他挂上电话。
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,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,但我不是。我只是周承钰,杂志封面上的人,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。
他并不明白,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,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,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。
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,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。
我放下杂志,该如何同他开口呢。若由我先提出,他一定不甘心,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,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,多么复杂。
门铃响,我跳起来,是他追上门来了。我的天,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,没有化妆,也没淋浴。唉,可不可以装不在家。抑或开门见山说:“你别再来烦我了。”于是沉下脸去应门。
是傅于琛。
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,等待应门,略有焦急之意。
一见到我,立刻欢愉地笑,一点不着痕迹,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。为着配合他的演技,我实在不甘心认输,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,含蓄,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。
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,太悲哀了,能不能除下伪装,做回自己,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,崩溃下来。
“我买了项链给佩霞,你来看看。”
“已经买了?她喜欢宝石大颗,设计简单那种,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盒子一打开来,我讪笑,“还说知道,这是法国狄可,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。”
“这是你的。”傅于琛说。
“我?又不是我结婚。”我笑。
“你结婚时我没送礼。”
“我早已离婚,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。”
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,“这才是送给佩霞的。”
“她会喜欢。”
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,在脖子上比一比。
他怔怔地看着我,很久才低下头。
我说:“那么好的女子,你也会放弃。”
傅于琛点点头,“我所失去的,也不止马佩霞。”
“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?”
“长得美记得,长得不美的不记得。”
“到你七十岁的时候,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?”
他想一会儿,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过去是过去,能够忘记便忘记。”
“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?”
他没有回答。
“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倒是不介意,太多假的周承钰,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,也不以为意,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。
“你快嫁入姚家了吧。”
“马小姐告诉你的?”
“不,我自己看杂志报导。”
“我想不,他始有悔意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你似有悔意?”
我但笑不语,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。
“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?”
“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,这样说殊不公平。”
他摇头。
“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