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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谢谢你,”他说,“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。”

 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。

 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?

 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?



 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?

 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?

  一日深夜,惠叔进来与我说话。

  我在看画报,见他满脸愁容,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。

  我等他开口。

  心中异常忐忑,也猜到一二分。



  “可是妈妈不回来了?”我小声问。

  “别担心,她总会回来的。”

  “那是什么事?”

  “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。”

  “没问题,你说好了,我已经长大。”

  “真对不起,承钰,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。”

  我沉默很久,只觉耳畔嗡嗡响,隔半晌问:“惠叔,可是我做错什么,你赶我走?”

  “不不不,你是乖孩子,完全不是,承钰,惠叔自己也得搬,这屋子卖了给人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惊疑。

  “惠叔做生意做输,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,你明白吗?我们都得走。”

  我略为好过一些,“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“我不知道,承钰,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。”

  “你们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“还不知道呢。”

  “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?”

  “不了,承钰,她要同我离婚。”

  “是否因为你穷了?”

  “我想有些因素。”他苦笑。

  “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?”

  “要命,叫我怎么回答才好。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。”

  “真的,怎么我看不出来?”

  “你是小孩子。”

  我叹口气。

 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?

 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,惠叔也看着我。

  惠叔是个好人,他不是要赶走我,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。

  我们相对许久,他忽然说:“承钰,对不起,我不能保护你。”

 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,“不要紧,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,生活很舒适。”

  我双眼发红,回到自己的房间去。

 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。

  做梦,自己变成了乞丐,沿门乞食,无片瓦遮头,一下子,又变成卖火柴女孩,划着一枝洋火,又一枝洋火,终于冻死在街头。

  醒来时一身大汗,坐在床上,不知何去何从。

  怎么办呢,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?能否带着明信片,下雪的纸镇,以及邮票一起去?

 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。

 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,仍在伦敦。

 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?

 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,以后都不再见面,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,才认回一百岁的她,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。

  这些日子,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,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,不过好景不再,我就快要离开,格外留恋这一切。

  我留在房中。

 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。

  我开门给他。

  “你怎么不出来?”

  我悲哀地说:“惠叔要搬走了。”

  “是,我知道。”

  “怎么办呢?”

  “那岂不更好,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。”

  “可是你也要走,我也要走。”

  “不,你不必走,我也不必走。”

  我睁大眼睛,看着他。

  “承钰,这将永远是你的家,明白吗?”

  我不明白。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。

  我问他,“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?”

  “承钰真是聪明。”

  “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笑。

  “那似乎不大好。”

  “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。”

  “你会在这里陪我,直到母亲回来?”

  “即使我没有空,陈妈也会留在这里。”

  我放下了心。

  “那么,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?”

  “不是,你惠叔欠人家钱,我帮他买下房子,解决困难,房子是非卖不可,不管买主是谁,你明白吗?”

  我明白,我所不解的是,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,现在又住在傅家,我姓周,应当住周家才是呀。

  但只要有地方住,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,我学会不再发问。

  “笑一笑。”

  我微笑。

  “呀,眼睛却没有笑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。

  惠大趁人不在意,将我推倒在地上,惠二过来踢我。

  我没有出声,只是看着他们,忍着疼痛。

  惠大说:“多么恶毒的眼睛!”

  他吐口唾沫走开。

 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,一起走了。

  我自地上起来,手肘全擦破了,由陈妈照料我。

  傅于琛看到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我不小心跌倒。”

  他凝视我,“下次你不小心跌倒,至要紧告诉我听。”

  我低下头走开。

  听见陈妈说:“真是个乖孩子。”

  傅于琛说:“孩子?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,她是个大人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傅宅举行派对,我没有下去。

  人家会怎么说呢,这孩子是谁的呢,她父母在何处,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?

  但是下午时分,有人来同我梳头,并且送来新衣服。

  我同傅于琛说:“我妈妈呢,她几时回来?”

  暑假快过去,而她影踪全无。

  “告诉你好消息,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他点点头,“怎么样,穿好衣服,我教你跳舞。”

  知道妈妈要回来,心中放下一块大石,乖乖穿上新衣新鞋,与他到搂下。

 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,簇新面孔,都没有见过,音乐已经奏起。

  傅于琛拉着我,教我舞步,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,我与他跳两下,转个圈,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,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,很是投入,舞步十分简单,一学即晓,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。大家边笑边跳,舒畅异常。

  我问他:“可否一直同你跳?”

  “不,一定要转舞伴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这只舞的跳法如此。”

  “是吗?”

  “它叫圆舞,无论转到哪一方,只要跳下去,你终归会得遇见我。”

  “哦,是这样的。”

  他呼吸急促,每个人都挥着汗,喘着气,“嗨,跳不动了!”

  大家一起停下来,大笑,宽衣,找饮料解渴。

 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,我会牢记在心。

  它叫圆舞。

 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。

  都开学了。

 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。

 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。

  所有学费杂费,都由他签支票。

  对我来说,再没有别的签名式,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。

 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,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。

  父母都置我不顾,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,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,我却不开心。

 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,坐在客厅中吸烟,我刚放学。

  进了屋子,只冷冷地看母亲。

  她开了留声机,那首歌叫《何日君再来》。

 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,除此之外,她也喜欢比提佩芝,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。

  我瞪住她,令她如坐针毡。

 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,那时父亲爱笑问:“何日君再来,倩志,你在等谁回来呀。”

 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,事实上我也已明白,即使母亲不回来,我也可以活下去,能熬过这四个月,就能熬过一辈子。

  陈妈过来打圆场,“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,现在妈妈可回来了。”

  《何日君再来》唱完,母亲丢下烟蒂,过来看我,她还把我当小孩呢,蹲下来,然后再仰起头,不知多做作,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,声音作适度的颤抖,“好吗,女儿,你好吗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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