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当然听不见大姐与小阿囡在她门口不住按铃。
“事情好像不对。”
“妈妈,我去找锁匠。”
“别忙,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里面。”
小阿囡说:“也许有朋友在,她不方便开门。”
“这又不是学校宿舍,有什么相干。”
“外婆说阿姨这一阵子真怪。”
芳契的大姐叹口气:“我打算把你外婆接来同住,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,疑神疑鬼。”
正在门外议论纷纷,身后传来声音,“我有后备锁匙,我来开门。”
两母女转头,看见一个英俊的。神情略为忧郁的男生站在她们身后。
小阿囡先活泼他说:“我知道你是关永实。”
关永实欠一欠身,掏出锁匙来,打开了大门。
小阿囡很关心:“阿姨没事吧?”
关永实一个箭步进屋去探索。
大家都看见芳契躺在长沙发上,面朝里,背朝外,睡得好不香甜,轻微但均匀的鼻鼾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。
小阿囡先笑出来。
大姐抱怨,“睡得这样实吓死人。”
关永实放下心,陪笑道:“一定是昨晚的应酬喝多了。”
他进房去拿一条薄毯子,轻轻替芳契盖上。
然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姐及小阿囡。
大姐呷一口茶,以老卖老,带着不经意的口气说:“多亏你照顾她。”
关永实不想她们母女看到芳契的变化。很乐意引她们顾左右言他,“芳契也对我很体贴。”
大姐看他一眼,“我看你俩十分相配。”话说一半,又问,“是家里不赞成?”
“不,家里觉得芳契很好。”比小太妹胜多多。
“那还等什么?别以为大把时间,慢慢不迟,芳契的生育年龄会过去,岁月无情,留点儿神的好。”
永实叹口气,“大姐,你说得对,看我带了什么来。”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。
小阿囡说:“呵,订婚戒指。”
永实打开盒子,是一枚晶光闪闪的红宝石,“她不答应你们可要帮我一把。”
“还不答应?”大姐笑,“我没见到这样的戒指已忙不迭点头。以前种种磋跎是因为姻缘未到,我有种感觉,你俩时辰已届。”
小阿囡问永实:“你打算跪下吗?”她觉得很浪漫透顶。
“她喜欢怎样就怎样。”
“你会让她继续工作?”小阿囡问。
关永实笑,“芳契是生力军,不让她做,行吗?”
做得辛苦了,人人盼退休,等真正退休了,连退休的指望都没有,更加无以为继。
不能退休,只可以喊退休。
小阿囡说:“那么,我要叫你一声姨丈了。”
“当然。”
大姐站起来,很觉安乐,这张来回飞机票花得值得,“我们走了,你同芳契说,我们等她吃晚饭。”
“她如果够精神,我同她一起来。”
永实送大姐出去,大姐经过长沙发,想去把芳契的身体扳过来,永实连忙出手阻止,“让她去,大姐,让她去。”
大姐笑,“你这样纵容她,当心她把脸都睡扁。”
永实苦笑,这还真是小事,他轻轻说:“无论变得怎么样,我都会设法适应。’”
小阿囡在归家途中问母亲,“谁说罗曼史已死?我说它早已复生。”
永实等他们离开,松口气,坐在芳契对面说:“你可以醒啰,她们已经走了。”
芳契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呼呼大睡。
“小姐,快起来,我们还得商量看怎么过晚上那一关。”
芳契没有回答。
永实这才想到也许她是真的憩睡。
他有点儿急,不是服过什么药吧?
他过去推她,芳契的身躯柔软温暖,午夜飞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人永实鼻孔中。
永实把面孔埋进她手心里,多年挽公事包的人,手心必会比较粗糙。
部门的机密文件统统由她亲自手提,从不假手他人,永实与她都听说过有人摆架子叫秘书挽公事包,结果整套计划书失踪校对头公司得去的故事。
永实的心一动,慢着。
芳契已回复青春,手心的薄茧从何而来?
他摊开她的手。
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,指甲剪得很短很贴,方型掌,象征负责,强壮有力,是工具,不是装饰品,这的确是吕芳契的手,这双手已经做出许多值得骄傲的成绩来。这当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腻柔软毫无性格的手。
永实扳过她的身子来。
他看到芳契的脸。
永实耳畔嗡的一声。
是她,她回来了,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个人,永实连忙取出那只戒指,套进她右手无名指里去。
芳契本能地一缩手。
永实在耳边叫她,“好睡好睡,也该醒醒了,在做什么美梦?”
芳契的睫毛抖动了两下。
她轻轻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见的,正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人。
“永实永实,我梦见自己忽大忽小,梦见天空忽明忽灭,梦境半幻半真。”
“是,我知道,我也有份客串演出。”
芳契与永实紧紧拥抱。
“芳契,我们真的应当结婚了。”
“呵,小阿飞也不介意了?”芳契异常惊喜。
永实一怔,继而大笑起来,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?他到卧室,取出一面镜子。
芳契正在搓揉酸软的颈部,关永实过去,单足跪下,双手学古时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镜子捧高高,芳契忍不住笑,不知他还有多少鬼怪的伎俩没有施展出来。
她瞥到镜内脸孔,呆住,她认识这个人,一点儿不错,鼻梁泛油,点点雀斑,芳契用手拧一拧脸颊,再倒回沙发上,心中悲喜交集,悲的是青春不再,喜的是终于可以纵容地做回自己。
天生是淑女抑或劳动妇女都不要紧,只要不需天天扯紧脸皮,企图高攀,使劲扮演其他角色,她已经够满足。
芳契微笑,“把电话交给我,我要约高敏出来吃茶,这些日子没同她东家长西家短,都快与世界脱节了。”
永实说:“站起来,让我看清楚你。”
芳契伸个懒腰,自沙发窝里依依不舍爬起。
只觉时髦衣裤紧紧缠住身子,她向永实说:“我去打理自己,你别客气,请自由活动。”
永实把电话捧在怀里,“我可否公告全世界?”
芳契笑,“措词婉转点。”
淋浴的时候芳契感慨,连她都不是个老实人,在这件事发展过程中,百忙里居然混水摸鱼,偷下五年时间,她狡狯地笑了。
换上舒适的长裤,套上件男装凯丝咪羊毛衫,夹起湿头发,走到客厅,点起一枝烟,做回吕芳契。
她不再患得患失,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,她,吕芳契,早已是一块老招牌,她有她的老友。老板。老资格,旁人不喜欢她那德行,大可去结识新人,她不打算再为人改变什么,她就是这个样子,不爱看,可以看别人。
已经是下午了,斜阳照进客厅,射到芳契脸上,她眯着双眼,舒坦地笑,呼出一口青烟,看着它在阳光中缈缈往上升。
芳契搁起双腿,“虽南面王不易也。”她说。
永实正与家人讲电话,看见芳契这样自在,投过去羡慕的目光,一边说:“我们明天上午来见你,母亲,你放心,这次是你喜欢的大吕小姐。”
芳契皱着鼻子笑出来。
永实放下电话。
他隔着一张茶几欣赏芳契,她没有化妆,可是嘴上擦着一只朱红色的胭脂,映亮了整张脸,独特的味道,难以形容,这才是他愿意结为终身伴侣的一个人。
芳契说:“明天上午?你可没征求我的同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