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,我同芳契感情基础建于了解,我现在不认识你,你是一个陌生人。”
芳契的老板叹一口气,“你们需要独处。”她要退出。
“不用,”小关说,“我要彻查这件事。”
芳契唤住他,“慢着,这是我家门匙,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,你先去书房阅读电脑纪录,自然明白。”
关永实犹疑片刻,才接过锁匙,拂袖而去。
芳契坐下,用手捣着脸。
老板同她开玩笑,“漂亮的少女,你缘何悲伤?”
“去你的!”
“看情形,关永实所喜欢的,实在是旧日的你。”
芳契深深吸进一口气,“我在华光的职位没有问题吧?”
她老板为难地看住她。
芳契大吃一惊,“你说过只讲能力,不讲外形。”
“小姐,即使同事们接受事实,外头的客户会怎么想?有许多技术性的问题有待克服。”
嘿,时穷节乃现,“你妒忌我,所以留难我。”
只听得老板慢吞吞笑道:“谁说不是,非要付出适当的代价不可。”
芳契一时不知是真是假,脸色大变。
“你让我把细节打通,便知会你复工,对了,那电脑纪录,最好也给我看一遍,好奇心谁人没有?”
芳契哭笑不得。
“你打后门溜吧!别骚扰我员工的情绪,”她拍拍芳契的背脊,安抚她,“我会作出适当安排。”
芳契走到街上,才发觉她失去的也不少。
她的事业,她的感情,都起了变化。
彼时虽然抱怨生活平淡沉闷,一切按部就班,什么都在意料之中,但胜券在握,信心十足。
现在她仿惶。矛盾。踌躇,一如少年时,原来心灵与肉体不可能完全分家。
芳契疲倦了。
回到家中,她用力按门铃,小关来开门给她,一见芳契,他神情困惑,疑幻疑真:“他们把你怎么了?”
芳契叹一口气,“别误会,他们是好人。”
“分明把你当作实验品,太不负责任。”
“这是我的梦想,他们实践了我的愿望。”
“芳契,你不过是说说而已,每个人在极端劳累的时候都会突发牢骚,你并非真的想回复青春。”
芳契说:“我害怕身体一日比一日老丑,我怕它衰竭,我怕它不中用,我怕它有一日崩溃,而我活泼的灵魂却要与它陪葬。”
“芳契,这是生命的自然现象,无可抗拒。”
“芳契你叫我芳契,永实,你终于承认我是芳契。”
永实说下去,“照光与影的说法,你将重复十七至三十四岁这一个环节,之后,还不是照样衰老死亡,你并没有赚得什么。”
“我赚得另外一个十七岁。”
“你又不是女明星,靠年轻平滑的面孔吃饭。”
“我全身充满活生生的力气。”
“恭喜你,明日可到码头与苦力争一朝夕。”
“永实,你对我请尊重些。”
永实把她拉到镜子面前,“看,看清楚你自己,多么可笑,三十多岁的人,穿着十多岁的衣服。”
芳契气鼓鼓他说:“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。”
“不见得,只有少许毫无自信浪掷生命的人才怕年华逝去,芳契,你不应该是那样的人。”
芳契生气,“我以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对我冰释误会。”
“刚相反,我对你非常失望,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”永实语气有点儿无措。
“你可以拥抱我跟安慰我。”
永实到这个时候,才勉强笑起来,把芳契拥在怀中。
第七章
那感觉是陌生的,这不是吕芳契的身体。
很多时候,过马路。跳舞,永实都有机会揽到芳契的腰身,松且软,他喜欢那感觉,也已经习惯,此刻在他怀抱中的芳契明明是个少女,他不自在地放开手。
感觉是难解释的一回事。
芳契说:“你知道我一直有遗憾。”
“我可不当那五年是一个障碍。”
“你家人呢?”
“爱不得够,才借口多多。”
话还没说完,电话铃便响起来,说到家人,家人便到,是芳契的大姐。
“小芳,你最近去看过母亲没有?我很担心她的状况,上午同她通电话,她坚持前两日见过小阿固,这是不可能的事,两地乘飞机要十八小时,老人家倘若忽然糊涂,怕是一种不吉之兆,你赶快送她到医院检查一下。”
芳契捧着头唯唯诺诺。
“小芳,你应该与母亲接近点儿。”
芳契的容忍力比从前差得多,忽然说:“为什么,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?假如这是主要理由,那么,明天我也可以移民。”
“我不过请你注意母亲的身体。”
“你要是有你表现的一半那么孝顺,你就该终身不嫁服侍老母。”
“不可理喻!”大姐摔掉电话。
永实问她:“这种争吵是必要的吗?”
“别管我的家事。”
“我所欣赏的成熟。婉曲、肯为大前提着想的吕芳契到什么地方去了,你看你,动不动生气闹憋扭争口舌便宜,这算什么?”
“我累了,忍气吞声这些年,紧守岗位,任劳任怨,久了好像活该吃苦似的,为什么我要那么懂事,为什么我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,为什么我不能斤斤计较?”
关永实冷冷看她一眼,毫不动容,“因为你是吕芳契,你是个榜样。”
“笑话,我也薄有积蓄,干吗要早睡早起,辛勤工作,母亲又不是我的私伙,嘘暖问寒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。”
关永实诡异地看着她,“你惨了,芳契,你现在兼备新中年的唠叨与少年人的愤怒,不但一无是处,且讨厌非凡。”
还没有说完,芳契已经抓起一只大花瓶,刚想兜头兜脑摔死关永实出口气,谁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,理智上不舍得,只得半汤半水地放下它,关永实说得对,她一点儿也不可爱,既无年轻人的坦率诚恳,又失去中年人圆滑老练,两头不到岸。
她伤怀地站在一角发呆。
永实这时不忍心,又来哄她,“他们给你几个愿望,能不能把我也变成十七岁?”
大姐的电话又来了,这次她说:“你讲得好,我也有责任,我已经订妥飞机票,明天一早飞回来探访母亲。”
芳契急道:“大姐,你别忙,母亲没有事,由我来照顾她好了——”
大姐打断她,“我同小阿囡一起返来,母亲好像很牵记她。”
芳契一叠声叫苦,永实把手叠在胸前微微笑。
他说:“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。”
“关永实,你给我滚出去!”
他摇摇头,“你所有的,也不过是我,我走了,你靠谁?”
“我不要你的同情怜悯。”
永实吐出一口气,“我猜你说得对,我不羡慕你。”他转身去开门。
芳契至为震惊,她没有想到永实的反应如此奇突,人不同电脑,信然。
芳契有种感觉,她可能会弄巧反拙。
世人太崇拜青春,商品千方百计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轻更活泼,化妆品。衣服、健身用品。健康食物,都意图令顾客长春不老。
尤其是女性,为着瞒那三五七岁,出尽百宝,丧尽尊严,试想想:一个人竟以自身的年纪为耻,多么匪夷所思。
人对人最大的恭维,往往是“你又年轻了”,“你同班同学看上去似你母亲”……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芳契受生活中这种畸型现象影响,也渴望越活越回去,没想到关永实不吃这一套,他是例外。
他是那种罕有的、不抗拒、不力争。情愿优雅地老去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