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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舅舅不耐烦,“你又不识字,恁地婆妈。”

  四海忙说:“爸爸教过妈妈。”

  舅舅仍在赌气,“我若不是真心为四海,叫我走路一跤摔死。”

  那天早上,四海吃了个饱。



  母亲特地煮了满满一锅饭,任由他吃,大弟偷偷张望过好几次,双目充满艳羡之意。

  四海特意用筷子夹起一块卤肉,在弟弟眼前晃了两晃。

 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声音。

  饱餐的滋味真正好,只可惜下一顿不知在几时。

  舅舅站起来,“明早我来接他。”

 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替他张罗行李。



  四海却在等天黑。

  太阳落去了,母亲搜罗出两大包行李,扎得整整齐齐,放在屋内唯一的桌子上。

  四海几次三番说:“妈,不用那么多。”

  那个时候的衣服,没有尺寸可言,随便谁都能穿,四海希望留几件给弟弟。

  大弟比他小三几,怪羡慕地走过来,“要出门了。”

  四海答:“是。”

  “这一去,几时回来呢?”

  四海满以为母亲会这样问,但是她没有,反而是弟弟存疑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过年好回来没有?”

  “没那么快。”

  “那倒底是几时呢?”弟弟有点放心不下。

  “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吧。”

  弟弟大吃一惊,“要那么久,”他忽然哭了。

  “舅舅说,每做一个月工,就可以赚三十块钱,三年我好回来了。”

  “呵。”那小孩擦干眼泪。

  四海的大妹只是静静站在一角看他们。

  还有两个小的根本不懂事,四海想,待他自香港返来,他们就已经长大了。

  弟弟忽然问:“香港有多远?”

  “乘三日三夜船”。

  “哗,那么远,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。”

  “可能是。”四海充内行。

  “没有地方比它更远了吧。”

  四海想一想,“大抵是没有了。”

  弟弟脸上露出钦佩的样子来。

  天终于黑透了。

  极小的时候,四海问过母亲,天黑究竟是怎么了一回事。

  母亲回答,那是一个巨人,拉着一张夜幕,每个晚上,把它罩在天空上,开头没罩密,故此还可见到丝丝闪亮晚霞,最后拉得严密了,天色变得漆黑,不信,且躲在被窝里看看,包管一个情况。

  开头,四海一直不觉得这个说法不对。

  可是一次听舅舅说,乘船到金山,一直驶,驶到海的中央,怪事发生了“连接一日一夜不见天黑,非常可怕。想必是巨人偷懒?那么大的一个巨人,平日住哪里,吃得想必比罗四海更多,会不会讨人嫌?”也行,母亲说的故事,不过是一个神话罢了。他趁天黑,来到包宅墙角,蹲下静静的等。

  每隔一段时间,他咳嗽一声。

  可是墙内再也没有回音。

 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鱼肚白。

  他多想告诉翠仙,他明天就要动身。

  可是四海没再听到小朋友动听温柔的声音。

  天亮后他寂寞生望地踯躅回家。

  母样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,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,注意饮食。

  近中午,舅舅来了,看到那么多行李,非常不耐烦,打开包袱,随便抓了两件衣裳,扔到四海身上,“穿上”,便把包里踢至一角,不让他带。

  母亲亦不出声。

  出门时,两弟两妹站在门口送他,不知恁地,母亲嘴角一直带着微笑。

  四海踉着舅舅出门。

  走着走着,四海忽然醒悟,哎呀,他这一走,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,一慌,想转过头去,多看母亲一眼,可是舅舅比他快,一把按住他的脖子“不准回头!一直走。”

  四海的脚步只停顿一下,便离开了家。

  多年多年以后,有陌生人问他,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,他据实答:“我想吃饱,想一想,再补一句:“想家人也吃饱”,这是真话。

  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。

  船在码头等他们,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:“江天”。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,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,四海颇识点字,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

  上甲板时。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,那么大一个人,嘭一声摔倒在地,动弹不得,雪雪呼痛。

 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,掩住嘴,笑起来,真摔死了他才好。

  陈尔亨当然没有死。

  四海把他扶起,上船,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。

  舅甥俩住在大舱,每人一个铺盖,人挤人,卷着睡。

  半夜醒来,四海只听至打鼾声、咳嗽声、吐痰声,什么样的声音都有,还不止,什么样的气味也有,食物、烟草、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,四海觉得突兀,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,仿佛极之自在。

  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。

  一抬头,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,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,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。

  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,激起白色浪花,已在广州停过一站,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。

  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。

  那人个子不高,与四海相仿,听见脚步声,机警地转过头来。

  咦,四海看清楚了他,心里立刻喜欢,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,圆面孔,剑眉星目,唇红齿白。

  他朝四海笑,招招手。

 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,但见他穿着整齐,一派自在,一时不敢高攀,故有点犹疑。

  那男孩开口,讲的却是广东话。四海没听懂。

  四海领教过粤语,只会得骇笑,像外国话一样,一字不明,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,叽哩呱啦,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,哟哟哟。

  真要学,恐怕要花十年。

  那男孩态度亲切,装个手势。

  四海说:“问我是哪里人?”

  男孩豪爽地笑,自然而然,使人愿意亲近他,他换了一种方言,又问:“你的家乡在哪里?”

  四海听懂了,十分愉快,“宁波镇海。”

  那男孩说:“广东中山。”

  四海鼓起勇气,“我姓罗,叫四海,尊姓大名?”

  那男孩答:“我姓孙。”

  四海问:“你几岁?”

  “十四。”

  “我十三。”

 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,“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?”他问了三遍,四海才听明白。

  “我去香港,”四海有点自豪,跟着问:“你呢?”

 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,用他本家的方言答:

 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,如果再不听话,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。”

 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,予以同情,“你在家闯了祸?”

  他不语,过了一会儿,握紧了拳头,“我看不惯妹妹吃苦,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。”

  四海大奇,竟有这种事,难怪受家长责备。

  他接着问四海:“你没有没有妹妹,你可疼惜妹妹?为何女子必要缠足,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?”

  四海搔搔头皮,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,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,天经地义,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。

 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,厉声说:“假使我有能力,女子必不受此苦。”

 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,“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?”

  男孩吁出一口气,“还有。”

  四海呆住了,还有?真是顽劣。

  可是,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,“老孙,还有什么?”

  “我跑到庙中,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。”

  四海大吃一惊,退后三步,呆呆看着他。

 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:“怕什么,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呢,自身难保,乡人迷信,我看不过眼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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