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家想得很厉害,已很久没有淑浴,但是,却不愁肚子不饱。
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,愿望已经达到。
终于,他看见冰山一幢,浮过海面,那是万载玄冰,水手们大是紧张,敲响警钟,小心回避。船,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,叫火地岛。
深夜,四海自言自语:“舅舅,翠仙姐,你们好吗,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?”
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,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,等他回去。
到了最寒冷的地方,一调头,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。
越是热,大人穿的衣服越少,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。
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。
四海喝过,皱着眉头吐出来,苦的,却又加糖,真弄不懂他们,四海不爱吃,据说还顶名贵,达官贵人争着要。
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。
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,有股清香,四海喜欢这个。
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,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,果然,看上去整齐不少。
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,他就落力整顿外表。
鞋破得底面分了家,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。
终于抵达目的地了。
西班牙人同他说:“罗,你在此处下船。”
他目定口呆,举目无亲,不知到何处去借宿。
水手蛮同情他,“到罗布臣广场去等,那是人力市场,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。”
四海忙不迭点头。
“有人给你五角钱,你好答应了。”
四海背起包袱,“铁路站……”
水手挥挥手,“那是送死之地,你是厨子,你不是苦力,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。”
四海只得上岸。
水手也很不忍,“祝你好运。”
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,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,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,谈得拢,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。
四海等了一日。
无人与他接头。
他块头不够洋人大,言语又不够人流利,不获青睐。
月亮升起来,广场人散尽,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,无奈地取出干粮,狼吞虎咽吃下,在街上踯躅。
至此,他离家已超过半年,因为天气已经转暖。
倒了那夜,四海才知道,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。
几乎绕遍整个世界,见闻多广的罗四海,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。
满都是外国人,人生地不熟,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?
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。
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,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。
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,不久便听见争吵声,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,爬起来,恨恨地拾起帽子,拍拍身上灰尘而去。
四海不敢进去。
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,他要额外小心,他绕到后门,耐心地等,直到有人抬出垃圾,四海见是中国人,大喜,扬声问:“大叔,可要用人?”
那中年人转过头来,见是个孩子,讶异,“你是哪一水船来的?”
“今朝的仙打马利亚。”
“你不是柯德唐的人?”
“谁是柯德唐?”
“柯是铁路工头,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。”
“请问,”四海焦急地问:“如何去找柯德唐?”
“你干哪一行?”
“我是厨子。”
“嗳,柯德唐最等厨子用。”
“我这就去。”
“那人笑了,“人家已经下班了,明日请早。”
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,干干净净处理掉。
那大叔问:“你的闯伴呢?”
“只我一个人。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罗四海。”
“几岁?”
“十四岁。”
“家乡何处?”
“宁波镇海。”
“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。”
倒处都有好心的人,罗四海又得救了。
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,身穿宽大唐装,油腻邋遏。
里头有人喝叫他,“阿王,你滚到何处去了?”
“叫你呢。”四海说。
“你听得懂英语?”王叔讶异问。
“一两句。”
“他们的字像鸡肠——”
“阿王!”
阿王叮嘱四海,“你在这里等。”进去了。
四海一跤坐到在地,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,他惊惶、害怕、凄凉,还有,肚子又饿了。
双目不禁濡湿,恨煞自己的肚皮。
他突发异想,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,吃得饱胀,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,不用再愁?
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,怎么搞的,一天到晚,吃完又吃,吃完再吃,成日就是吃,民以食为天,都不用干别的事了。
这时,阿王又出现在后门,“罗四海,接住!”
一件东西丢过来,四海眼明手快接住,是一团面包头。
他连忙塞进嘴里,咽得太仓猝了一点,把眼泪逼了出来,幸亏一个人,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,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,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。
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,吃得十分香甜,嘴干,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,他蹲下,等老王收工带他走。
他等了许久,老王才出来,天都快亮了,酒馆才打烊,可见生意极之兴旺。
老王累得脸皮打搔,“唉,三年前今日,我还有打老虎的气,现在不行了。”
四海跟在他身后。
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,开了门,点上灯,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,堆满一包包脏衣物。
老王对他说:“你挑个地方睡吧。”
四海奇问:“你呢?”
“我?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。”
啊,不用睡?
“我要赚钱付人头税,”老王同四海说:“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,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,我可以回家娶老婆,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,生儿育女。”
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,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,“我帮你。”
老王深庆得人,“好,好。”
四海忍不住问:“日做夜做,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?”
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,压低声音,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,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。”
“什么,”四海大吃一惊,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,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?”
“你听我讲呀,”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,服来,他喜欢这小伙子,有他陪着说话,不渴睡,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:“首先,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,开不了工,无钱可赚,其二,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,房租需廿多元,税金要五块钱,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,又是十元八块,还有抽烟呢,喝杯茶呢?”
四海呆住。
“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。”
他埋头搓衣服,掠出一件又一件。
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,像机器一般敏捷。
他咳嗽一声,“我就比较有办法,”自得地呵呵笑,“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。”
手泡在水里久了,起皱纹,十只手指如红萝卜,指缝沁出血来,但,这是他的生意。
“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。”
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,以力气偿还。
“你有亲友在此地吗?”
“我舅舅叫陈尔亨。”
老王摇摇头,“没听说过。”
“姐姐叫何翠仙。”
“小孩子讲孩子话,女子到不了这里,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。”
四海吞一口涎沫,“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。”
“呵,”老王椰榆他,“三头六臂,是女强盗吗?”
四海气馁。
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:“没有女人,就没有孩子,不让我们生孩子,把我们当民族,”他叹口气,“不过说实在的,我们的确不同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