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生微笑,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。
如果想在这里落地生根的话,机会已经来临,可以把握。
她母亲是此地的永久居民,可以申请女儿入籍,并在此工作。
噫,多久没有处理民生问题了。
荷生这才发觉,无论如何,人原来都得活下去。
言诺带了一只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来看她。
荷生决定先吃一块再出发去吃饭,谁知一块不足,又添一角,然后以为言诺没留意,再偷偷塞半件进嘴巴,足足吃了小半个蛋糕。
言诺没想到短短两星期内荷生会胖这么多。
她像是很满足很平和,这真令言诺伤心,他情愿她敏感而悲伤,他心目中美丽的女人,应该永远抱怨现实,处处感到不足,但是荷生仿佛已经习惯生活中种种不如意的挫折,甚至身为悲剧主角亦已麻木。
言诺一心一胸都是泪意。
刚在伤感,荷生却问他:“你的表妹好吗?”
当晚电话旁的确是他远房表妹,他不想解释,只答:“好,谢谢。”
荷生又问:“见过烈火没有?”
“烈先生正与律师商议明年保释的事宜。”
荷生已经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见朋友,她低下头。
果然,言诺说:“我只跟他说过几句话。”
“有无提到我?”
“有。”
“有没有好消息?”
言诺答:“听他的声音,心境像是十分平静。”
荷生要求低,听了这句话,已经满足地吁下一口气。
“我们出去用晚餐。”
荷生问:“言诺,时间是否真的治愈一切忧伤?”
言诺答:“可能会,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伤口才愈合,又有什么益处?”
言诺越来越成熟,越来越温和,与他相处,那感觉就像喝下极之香醇的陈年佳酿。
荷生不由得说:“你表妹是位幸运的女郎。”
言诺在荷生寓所楼下四处张望,果然不再看得见烈氏派来的人马。
但是他了解烈战胜远比荷生深,他知道烈氏不会全盘放弃。
他们一定还在附近,悄悄地执行任务,只不过略把行动收敛。
言诺想起烈火同他说:“我真不愿再给荷生任何虚假的希望。”
烈火的声音镇定而苍老,异常冷淡,提到夏荷生,像是在说陈年往事。
“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应该回她的信。”
烈火没有回答。
言诺得不到答复,心里一酸,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。
烈火说:“世上确有从头开始这件事,最好她由她开始,我由我开始。”
“烈火——”
“谈话时候已经到了,再见。”烈火像是毫无留恋地挂上电话。
言诺这才发觉,烈火是多么的像他的父亲烈战胜。
荷生看到言诺对着丰盛的食物不能下咽,诧异地打趣:“表妹同你有龉龃?”
言诺强笑,“她哪里敢逆我意。”
荷生觉得言诺越来越可爱,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。
“现在,你可以告诉我,烈火肯不肯见我。”
言诺轻轻说:“他仍然躲在茧里,不愿意出来。”
荷生忽然生气了,“他们两兄妹不约而同采取这种自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,却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。”
言诺只得三分同意,烈火的心情可以了解,他不想荷生继续为他牺牲。
他空肚子喝着酒,渐渐有点醉意。
荷生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荷生,看样子你要独自熬过这个难关。”
“我早有心理准备。”
话是这样说,荷生还是觉得气馁了。
隔日荷生怅惘地去医务所。
医生笑着同她说:“是女孩子。”
荷生一怔。
“不喜欢女孩子?”
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担心。
医生说:“我喜欢女孩。”
回到图书馆,女同事前来慰问:“检验结果如何?”
“一切正常,谢谢。”
“那我要与你去庆祝一下,你还没有约人午餐吧?”
荷生微笑,“一言为定。”
谁知道她忽然说漏了嘴,“我也喜欢女孩子。”
荷生灵光一闪,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白了,她不禁哑然失笑,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心人,原来医生同事都是烈战胜的手下。
但是这一次荷生却没有反感,她佯装听不出破绽,若无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。
烈战胜比从前含蓄得多了。
夏荷生也是。
女同事忐忑不安,试探荷生数次,荷生一点痕迹都不露出来,她们仍是朋友。
烈战胜煞费苦心,才作出这样的安排,荷生实在不忍心拆穿。
他们之间,已经产生了解。
荷生在下班时分,拨电话给他。
烈战胜再也没想到夏荷生会主动与他接触,本来正与私人助理商讨一些重要事宜,也立即宣布休会,他问荷生:“可是有要紧事?”
“没有,能不能一起喝杯茶?”
那口气,完全就像女儿对父亲般自然平和。
烈战胜却受了极大的震荡,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。
他清清喉咙,“明日下午四点,我来看你。”
“烈先生,明天见。”
荷生准备了茶点,又特地把一只书架子移到房中,使客厅宽敞一点。
她备下蒸漏咖啡壶,试喝过制成品,颇觉可口,才决定拿它来招呼客人。
听到敲门声的时候,荷生记得她看了看表,才三点三刻,她抹干手,去开门。
门外站着一个老妇,骤然间荷生没有把她认出来,她佝偻背脊,双手紧紧扣在胸前,最离奇是她的一把花发,分成两截颜色,前白后黑,原来染惯了头发停下来便会如此怪诞。
荷生并不认识她。
她也不认得荷生,因为她问:“夏荷生在吗?”
“我就是夏荷生。”
“你就是夏荷生?”
荷生暗笑,这些日子来胖了十多公斤,但是,这是谁,她们以前难道见过面?
“你不记得我?”老妇抬起头怨忽地问。
荷生摇摇头。
“都过去了是不是,连琪园都忘记了?”
荷生一震,浑身寒毛竖起来,不可能,这不会是周女士,这名老妇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多岁,怎么会是她。
荷生退后一步。
她抚摸着面孔,“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?”
荷生慌忙答:“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。”
“是的,”她喃喃地说,“你也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请进来。”
“你让我进来?”
“你不是来看我吗?”
她点点头,“不错,烈风一直说,只有你没有偏见。”
荷生恻然,不忍看她。
“我来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荷生不顾三七二十一,抢了机会说:“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老妇凝视荷生,双目绿幽幽十分可怕,“好,你先问。”
“烈风不是烈家的孩子,是不是?”
她被荷生着了先机,十分不悦,但不得不拿她所知,来换她想知,她点点头。
荷生松一口气,她终于释了疑。
“轮到我发问了。”
“请问。”
“那件事,真是一宗意外?”
荷生点点头,“的确是意外,堕楼的可以是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人。”
“你发誓?”
“我发誓。”
“照你腹中的孩子发誓。”
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人,但是荷生心平气和,她说:“我可以我孩子发誓,那是一件意外。”
老妇仰起头吁出一口长长怨气,荷生听在耳中,只觉无限阴森浑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,胎儿忽然鼓躁起来,不住踢动。
荷生轻声安慰,“没有事不要怕。”
但忍不住又退后一步。
“这么说来,你在法庭上没有说谎。”
荷生瞪着她。
“我走了。”
她站起来,颤巍巍走到门口,打开门,离去。
荷生一直僵在角落,过半晌,门铃再度响起,她方回过神来,看看时间,才刚刚四点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