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诺脸上没有喜色。
荷生觉得双腿乏力,坐倒在石阶上,“好家伙,以后我才不会再妄用我的同情心,言诺,你教训得好,不听老人言,吃苦在眼前。”
言诺静静坐在她身边。
“小云是否自行返家?”
言诺摇摇头,“她被丢在一个废车场。”
荷生一怔。
“她坐在那里有好几个小时才被管理员发觉,通知警方,又隔了半日才领回家。”
荷生觉得不妥,“小云现在何处?”
“医院。”
“她受了伤?”
“没有表面伤痕。”
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第六章
言诺忽然握住荷生的手,“她竟不知道她是谁,荷生,她神志不清。”
荷生听到这个噩耗,张大嘴巴。
“荷生,医生说她可能不会痊愈,永远不再认得任何人。”
“不,”荷生嚎叫“不!”
她撇下言诺,一直向前奔去,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,一直跑一直跑,奔到校园,筋疲力尽,倒在草地上,面孔埋在泥中。
言诺终于追上来,荷生颤巍巍站起来,伏在言诺肩膀上,放声痛哭。
接着好几天,荷生都没有烈家任何消息。
她麻木地往返学校与寓所,早上洗脸的时候,慨叹一具行尸还要活泼一点。
正当她以为与烈家的关系告一段落,烈战胜却到夏宅来找她。
荷生开门进去,看见他与母亲正在闲话。
他们在谈关于移民的问题,从母亲钦佩的神情看来,烈战胜一定提供了不少忠告。
他见到荷生,立刻站起来。
这一次,荷生发现他脸上有太多的哀伤。
“荷生,我想请你去看看烈云,也许会唤起她若干记忆。”
荷生点点头。
一路上烈战胜没有再说话。
烈云已经返回琪园。
她穿着整齐,坐在安乐椅上,看到荷生进去,一脸笑容。
荷生伸出手臂,“烈云,你认得我,说你认得我。”不由自主,泪流满面。
烈云见她哭,吓一跳,踌躇起来,收敛了笑容,狐疑地看着荷生。
不,她没有把她认出来,她似受惊小兔似瑟缩在椅中。
荷生过去摸抚她的脸,“烈云,烈云。”
烈战胜在旁边一声不响。
看护过来干涉,“小姐,请勿影响病人情绪。”
荷生只得神色呆滞地退出房间。
良久她才抬起头问:“烈火呢?”
烈战胜答:“我让言诺陪他出去散心,暂时他不宜留在本市。”
“你要不要我陪着烈云?”
“你能每天来与她聊天就好。”
“我愿意。”
“司机会来接你。”
“烈先生。”
他转过头来。
“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?”
他看着她,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问他,他亦从来没有机会说过一句心中话。
她比他第一次见她时瘦得多,也憔悴得可怜,一个无辜的外人,为着烈家的缘故,受尽精神折磨,烈战胜低声答:“当然你可以,请随我来。”
荷生跟他走到楼上,他推开一扇门,里边是一个宽大的私人书室,长窗对着花园。
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,她的记忆告诉她,有一次,在参观花园的时候,她发觉有人在露台看她,“是你。”她冲口而出。
烈战胜正在斟酒,“是,”他答:“是我。”
那天,他听到银铃似笑声自窗缝钻进来,他遭了迷惑,谁,是谁有这样的笑声?他已有多年未曾笑过,也有多年未曾听过如此可爱悦耳的笑声。
他放下手中的文件,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视。
他看到的是夏荷生。
可惜夏荷生现在也不大发出那样的笑声了。
荷生坐下来。
“你的问题呢?”烈战胜像是已经准备好。
荷生抬起头,“琪园原本属于周琪女士,可是真的?”
“屋子的确由她父亲所建。”
“现在你是它合法业主?”
“是。”
“你如何得到它,你又如何承继了周氏大部分产业?”
烈氏不假思索地答:“一切由我合法赚得。”
“怎么样合法?”
“很简单,即使你也听得懂,十三年前,周氏被控涉嫌行骗,而实际主使人是周琪与银行主持朱某,周氏在案发前一直被蒙在鼓中,兵败后由我与言氏透过私人及业务上关系,得到六家公司援助,注入资金,令烈氏不致倒闭,琪国早已成为抵押品,其后由我本人赎回,此事路人皆知。”
“周琪背叛她的父亲?”荷生觉得难以置信。
烈战胜看着她,“看样子你情愿相信烈战胜强行霸占周氏产业。”
荷生深深吸进一口气。
“还有没有问题?我怕你受不了这些答案。”
“有,”荷生固执地说,“还有问题。”
烈战胜叹口气,再斟一杯酒。
“烈风是不是你的孩子?”
烈战胜讶异地转过头来。
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。
“不,他姓朱。”
“啊!”
“现在你明白了。”
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,那么,烈战胜不是坏人。
荷生忽然歇斯底里地笑,抑或只是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?天底下哪里这么容易分黑与白、忠与奸、好与坏。
她伸手,抚着面孔,才收敛了这副悲惨的笑脸。
“一时接受不来吧?”
荷生不知如何回答。
他说下去:“周氏是我恩师,当年由他恳求让这个外孙姓烈,我没有拒绝。”
书房完全静寂下来。
过许久许久荷生才问:“一家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恨?”
烈战胜看着她,“你还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吗?”
“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?”
他简单地答:“因为你问我。”
这当然不是真实答案。
他放下酒杯,转身离开书室。
荷生一个人坐在房内,情绪激动。
她已听过周氏与烈氏的故事,如果言诺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诉她,当年的恩怨,就会变得更加立体。
回到家中,荷生惊见母亲已收拾好行李。
她缓缓坐下,惘然想:要独立生活了。她曾经向往过这种自由,但它一巳真正来临,她又满心不是滋味。
夏太太出来看见她,“荷生,那位烈小姐情况如何?”
“烈先生已聘了良医。”
夏太太似有点放心,“如今没有医不好的病。”
心病呢,心病又如何?
“烈先生十分热心,给我几个联络,相信有用。”
“你几时动身?”
夏太太一呆,“荷生,我早说过好几次,是下个星期一。”
唉呀,荷生呆呆地看着母亲,她一次都没有听进耳朵里,为着使母亲放心,她强笑说:“我故意不要记得。”
“你随时可以来,这并非生离死别。”
“你也是,假如移民生涯不适合你,马上回头,切莫犹疑。”
“当然,”夏太太笑,“我可没有包袱,我可毋需争一口气给什么人看。”
荷生握住母亲的手。
送走母亲那日,荷生才发觉她还没有换季。
自飞机场返回家中,她收拾毛衣,找不到最好的两件凯斯咪,便扬声叫“妈妈——”出了口才想起母亲正飞越大西洋,寂寥地坐下。
小小公寓似有回音。
门钟骤响,荷生去开门,言诺站在门口。
他说:“我竟没来得及去送行。”
荷生庆幸她刚洗过头化过妆,看上去不致大过憔悴,她衷心欢迎言诺。
他已穿着灯芯绒西装,可见天气已经凉快。
“听说你派司了。”
荷生点点头,讲师们有心放她一马。
“你刚回来?”
言诺答:“昨天。”
“烈火好吗?”
“你们两人到底怎么样?”
“我不认为他会原谅我。”
言诺脱下外套,搭在椅背上,“他最近情绪不稳定。”
荷生苦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