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太太进房来叫她:“尹白,你父亲有话要说。”
沈先生宣布:“你大伯伯来信,描红已找到学校收她。”
尹白心身虽然疲劳,听到这个消息,不禁绽出一丝笑容,“在哪里?”
“看来你们三姐妹会在加拿大英属哥伦布比亚省会面。”
“太好了”
沈太太却说:“且慢高兴,描红尚欠三万美金保证金。”
尹白不禁问:“对,费用由谁负担?”
她父亲微笑,“不是你吗?我们亲口听见你拍胸口应允下来。”
尹白立刻说:“保证金由我来垫付,人可以住我们家,至于学费嘛……”
“描红说她愿意半工半读。”
尹白摇摇头,“学费那么贵,功课那么紧,时间与精力上没有可能办得到。”
半工半读不是玩笑事,尹白不止一次听人说,内地学生为了筹学费,长期抗战做体力劳动,诉苦的时候,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时盘碗比劳改还要痛苦。
描红看样子也被大伯伯养得很骄纵,全然不象个可以长期应付粗活的人。
尹白想起她留英时期其中一个冬天,因看中件羽绒大衣,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,于是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了两星期女侍应,捱得损手烂脚,取到薪水咬紧牙关去买了大衣,始终没舍得穿。
还有后遗症:事后她发觉脚涨大了半号,肯定是那个星期踏破铁鞋的结果,还有,头发里那股油腻气象是永远没洗清过。
况且,那样的外快,也不是时时找得到的。
沈太太说:“公务员的退休金有限,我们只能出一半学费,余者还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。”
尹白说:“我来负担,我可以找工作。”
沈先生诧异:“我以为你想念法律。”
“计划暂时搁置好了。”
沈氏夫妇面面相觑,“这是怎么回事,我们认识的沈尹白到什么地方去了,从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对她不公平。”
尹白啼笑皆非,“我从来未试过那般无理的取闹。”
沈先生哈出冷笑:“嘿!不知谁的座右名。扬言人贵自爱,不必爱人。”
尹白不理,“请告诉大伯伯,描红留学事不成问题。”
“你做她担保人?”
“我已过甘一岁,有正当职业,品格良好,自有资格具保。”
沈太太说:“尹白,你可要记得一句话。”
尹白回头嫣然一笑,“我知道:施恩莫望报。”
她回房去换衣服。
沈太太问丈夫:“可记得她幼时如何苦苦哀求要一个妹妹?”
沈先生点头。
“今日她如愿以偿,但愿妹妹一般爱她。”
门铃一响,沈先生亲自应门,他与访者同时一呆。
韩明生没料到时髦的沈尹白居然还与父母同住。
沈先生则猜不到旧人刚去,新人已上门应征。
但两位男士随即高兴起来,寒暄一番,坐下等尹白出来。
尹白在房内听见声响,只套上一件花裙,便前来招呼客人。
韩明生一抬头,看到日间英姿勃发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装,倚在门口,脸容略见憔悴,只抹了一点紫色口红,仿佛有点心事,无意间把女性温柔一面露出,他情不自禁呆视尹白。
沈太太留他俩在家吃饭,尹白没有答应,取过手袋,便与韩明生外出。
尹白建议找一家随便点的馆子。
她有意跳过装模作样的第一阶段。
韩明生的实力比纪敦木强大,但外型上输了些许。
大约大了三两岁,态度也比较稳重,第一次约会尹白就感觉与他在一起非常舒服。
这是一个新发现兼新收获。
是夜还有意外之喜,说起来,韩父还是沈先生的师兄,也在政府机关任过职。
尹白觉得韩明生温文尔雅,她不介意再次出来。
回家时,尹白的精神反而比离家时好一点。
沈先生在写信,尹白趋向前问:“彼时建筑署可有一位韩先生?”
沈先生想一想,“是有这么一个人,娶的是我们最漂亮的女同事,不过早已经回国去了,嗯,难道——”
尹白笑,“世界是有点细小。”
沈先生一怔。
没想到仍然是混血儿。
他不忍扫尹白的兴,便机灵地说:“原来是自己人。”
沈先生想远了,心中嘀咕,将来小外孙出生,会不会雪雪白皮肤,似牛奶缸里捞出来的小外国人?
看样子他们不会这么快结婚,乐得大方,暂且眼开眼闭。
沈先生放下笔,也难怪尹白想对描红尽一点心意,当年三兄弟抽签决定去留,总得有一个留下照顾父母,结果老二老三中了签。
假如他没抽到,尹白就是描红了。
命运这件事,真是无话可说。
如今台青的环境最富裕,尹白自己有能力,描红就吃力一点。
是应该助一臂之力。
沈先生熄掉台灯。
三个星期后,他们收到挂号寄来的移民入境许可证,限期最后一天为翌年六月四日。
这次行动已经筹备两年,一切在意料之中,但生活总有意外,没想到是描红已经批准南下。
这次,尹白肯定要匀出一半房间来。
明明早已有心理准备,待真正开口辞职的时候,尹白还是觉得惆怅。
消息一下子传开,下午,韩明生过来,双手插在口袋里,看着她不出声。
尹白摊摊手,“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走。”
“我知道,但听起来是一回事,等你真的要走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”
尹白完全明白。
“几月?”
“我们将在冬季出发。”
“我会来看你。”
尹白没想到他会有这个表示,心中十分喜悦。
“那份报告六个月内可以完成,”韩明生说:“做完一宗那么辛苦的大事,暂时休息也是应该,你说可是。”
尹白笑答:“呵是,是得很。”
“那么,我就在你们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两个月,顺道看看有无适合的工作,你说可好。”
尹白仍是笑,“好,当然好。”
“既然无人反对,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。”
说罢他便走开,什么要求都没有,尹白却更加敬重他。
下班后,尹白留在办公室里,吃一只苹果当点心,把大学章程取出细阅。
科目种类之多,超乎想象,令人神往,做一个职业学生,读完一科又一科,应是最佳生活方式。
尹白数一数,粗略地算,便包括建筑、商管、牙科、教育、工程、法律、图书管理、医、音乐、护理、配药、社工……总有一门能使她沉醉其中。
“尹白。”
她抬起头来,呆住在座位上。
站在她面前的是纪敦木。仍然是皱皱的西装,英俊的面孔,吊儿郎当的神情,关切的眼神。
他一张嘴便问:“你要离开我们?”
“我以为两年前你就晓得这件事。”
“我总不相信这一天会真的发生。”
他仍然关心,尹白想。
他借机问:“尹白,我们仍是朋友不是?”
尹白答:“你我并无足够理由成为敌人。”
小纪松口气坐在尹白对面,取走一枝铅笔把玩。
尹白笑问:“你的台北攻势进展如何?”
小纪看尹白一眼,不作声。
尹白打趣他,“纪敦木也会怕难为情?”
“不,有犯罪的感觉:你一点都不怪我。”
尹白故作轻松,“希望将来有一天,你们两人齐齐叫我一声姐姐。”
小纪长叹一声,“也许失去这位姐姐是我终身遗憾的事。”
尹白微笑“你已作出选择,纪,别再往回想。”
“尹白——”
身后有人咳嗽一声。
尹白连忙立起来,“我给你们介绍。”她过去站在韩明生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