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体经受得起,精神负荷也不轻,家人除了对他容忍,让他静处也是必要条件。
蓓云很想安慰他几句,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,她有义务分担他的压力,到这个时候,她也希望欢欣地迎接新生命。
可惜力不从心,蓓云始终未能睁大双眼,恨自己不争气,身体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随意肌。
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会儿,终于静静回房间去了。
蓓云对他的恨意与厌恶已完全消失,他毕竟怀着他们的孩子。
无论如何,为着新生命,巫蓓云决定心平气和与周至佳共渡这段困难时期。
以后?以后再说吧。
生活经过这次大型转变,巫蓓云深深了解到一日的忧虑一日当已经足够,明日的事,管它哩。
她的呼吸平静下来,睡得更甜。
胡乃萱一早进她的办公室。
像往日那样坐在她对面抱怨:“搬了新居也不告诉我,据说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,现在发给你住,可见得大大看得起你,几时上你家吃顿饭?”
胡乃萱走了以后,巫蓓云把手下叫送来吩咐:“以后别乱放人进来,我正忙呢。”
手下诧异道:“刚才那位胡女士自称是你的密友。”
巫蓓云没好气,“人一升了职,无论知己、亲戚、敌人都会忽然在一夜之间多数倍。”
那少年马上醒悟,“是是是。”笑着退出。
蓓云不想再听老胡罗嗦。
要讨好胡乃萱将会一天难似一天,巫蓓云不是做不到,而是已经抽不出时间精力那么做。
人们疏远微时之友,恐怕都是因为怕累,对他好些,他就一直数从前的恩怨,仿佛没有他,就没有你,是他牺牲了做你的垫脚石,你才会有今天,不理他呢,他便通街通巷诉苦抱怨,什么一阔脸就变之类,恶形恶状丑化旧友……
明天胡乃萱闯不进巫蓓云的办公室,必定因震惊而呼天抢地,尽数巫氏不是,巫蓓云注定要在这个时候失去这个朋友。
当下她忙着上楼与老板打交道,也无暇细想失去一个老友有些什么损失,即使有,楼上那些人也会做出补偿。
人生路上,随时要做出取舍,有得有失。
过两日,公司正式拨座驾司机结巫蓓云,她连在停车场见老友的机会也失去,至此,两人同一机构办事,却不相往来。
公务繁忙,蓓云发觉她越来越像老太爷,回到家中,换上拖鞋,动也不想动,合上双目,听新闻,然后就喝一碗爱玛做的汤,沐浴休息。
变了,完全变了。
在这之前,她往往打点家务至深夜,时常把新资料喂给爱玛,教它如何打理植物,怎样用新吸尘零件,研究新食谱,现在,任得爱玛做主,四季衣裳在柜里挂得乱七八糟,得过且过。
巫蓓云一日比一日活跃,周至佳益发深居简出。
小云悄悄说:“有时我一两日见不到父亲。”
蓓云问:“你有多久在家里?早出晚归,自然失之交臂。”她为周至佳辩护。
“他是否故意避开我们?”小云问。
爱玛过来插嘴:“周先生现在需要休息的时间比较长。”
蓓云感喟:“他现在知道了,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怀孕一次,足以一世与社会脱节。”
“妈妈会不会有些夸张?”小云骇笑。
爱玛答:“处理得不好,真会这样: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后,出来一看,变化大得无所适从,索性退避三舍,在家带宝宝,恶性循环三下五除二,步伐再也追不上社会节奏。”
蓓云笑,“什么恶性循环,如非必要,谁高兴出来做事,看陌生人眉头眼额,带孩子虽辛苦,婴儿才不会嫌我们服侍不周到。”
爱玛也笑,“听见没有,小云,令堂血液中尚有旧式妇女思想未清。”
小云凝视母亲,“妈妈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,漠视自己的能力,换了是我,才不会挑战自己的能力去到极限,能做就做,不能做立刻求救,我不怕难为情。”
蓓云非常震惊,没想到女儿似有特异功能,看她如看一本打开的书,力不从心,正是正蓓云最大的毛病,近日已经改过许多,但仍待进一步改良。
母女同机械人谈得畅快,天南地北乱扯一通,却不见周至佳加入,他的房门紧紧关着,即使有事吩咐爱玛,也采用室内通话器。
蓓云对孩子、对伴侣都采取放任政策,不予干涉。
当下她敲敲房门,“今日轮到我陪你看医生。”
隔一会几周至佳答:“不必了,我一个人会得处理。”
“梁医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,也许他有话对我说。”
周至佳只得答:“我十五分钟后可以出门。”
小云却等不及了,“我约了周小青在图书馆见面。”
“稍等也不行?一家人一架车出去多好。”
“我不想迟到。”
她不想父母紧随尾才真。
小云一个箭步抢出门去。
周至佳出来了,穿件宽大衣裳,戴副墨镜,倒是看不出体型有变。
蓓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:“看样子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了。”
周至佳反问:“干旁人何事?”
“忽然添丁,亲友或许会觉得突兀。”蓓云说得更加婉转。
“本市人口增长虽然偏低,每年也有八万多名新生儿降世,你觉不觉得突兀?”
蓓云只得笑笑,算了,这不是同周至佳讲道理的时候,一个人体内忽然注射了那么多荷尔蒙,不怪才怪。
她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门。
梁医生告诉蓓云一切十分正常,她一颗心落了实。
“周先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。”医生夸奖。
蓓云依旧则中地笑笑,“我们都很勇敢。”
梁医生不能反对,他不能说怀孕乃女性天职,故不予计分。
蓓云又说:“妊娠的风险与苦楚一直被低估,直到男性效尤,医生,你说是不是?”
医生颔首,蓓云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“但是,”医生不忘加一句,“现时父母多数不肯亲力亲为。”
蓓云忽然抛出古英国宗教诗人尊登的名句:“那是他们扭歪了的脸,错失了至美的事物。”
轮到梁医生笑了。
他是名好医生,此刻一般大夫疗病都靠录像传真器,对牢荧幕,叫在家的病人说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,伸出舌头“呀”一声,便派机械服务员送药上门。
蓓云十分佩服梁医生。
离开诊所,才下楼,周至佳眼尖:“我要躲一躲,你先回去。”他闪身而去。
蓓云一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,拉又拉不住他,才转过头来,就听见老大的嗓门:“巫蓓云,可让我逮到你了。”那肯定是胡乃萱。
蓓云立刻挂上二号笑脸,那是专门用来做虚伪应酬用的:“你看见什么?”
“一个男人,那是谁,你的新欢?”
蓓云笑,“新欢得你介绍。”
“当心我告诉周至佳。”
蓓云十分有兴趣,“你打算怎么说?”
“日期、时间、地点,我已掌该名男子特征:中年,略胖,戴墨镜,证据确凿,不由他不信。”
“你一定会成功。”蓓云语气讽刺起来。
她连忙掩住嘴,太没风度了,对胡乃萱不能过分,她从前同她亲厚过,她颇知道她的事,一经渲染,分外可信,还是客气点好。
胡乃萱斥责她:“升了一级,不但换了房子,连配偶都想换。”
是有那样的人,蓓云也认识好几个,但那不是她。
要冰释这个误会也容易得紧,巫蓓云可以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向胡乃萱坦白,但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,蓓云觉得她无权公布他的私隐,因此只笑笑作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