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早驾车,天还没亮,千里送君,终需一别。
驶到半途,停站加油,顺便自机器买两杯咖啡,递一杯给胡小平,异国小城风光,尽露无遗。
胡小平揉一揉酸涩双目,不知说些什么才好,事到如今,措辞再柔情蜜意,只怕顾晓敏也不会相信。
他呷一口纸杯咖啡,抱怨说:“似洗碗水。”
晓敏笑笑,上车,发动引擎,向飞机场驶去。
划妥票位,行李进仓,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晓敏,要说几句体己话。
谁知晓敏一眼看到书报摊架子上摆着她喜爱的叮当漫书英文版。
“看,小平,蓝莲花,快买来送给我。”
一阵扰攘,上飞机的时间也到了。
小平与晓敏惆怅地拥抱一下,挥手道别。
看着小平进关,晓敏扬扬手中的漫画书苦笑,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语版叮当。
整件事从头到尾处理得这样漂亮,连晓敏自己都意料不及,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会后悔认识过她。
她往回驶,太阳出来了,西岸充沛的阳光刺她这个异乡人的双目,晓敏用手挡着光,驶到家居附近的超级市场去。
她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姐夫。
林启苏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,没有看见小姨。
那女孩颜容并不见得出色,一张脸黄黄的,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弥补一切,并非顾晓阳一脸煞气可比,晓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么。
这是姐夫的外遇。
奇是奇在两人携手逛超级市场,像那种年轻的新婚夫妻,喜孜孜,甜蜜蜜,指指点点,一会儿挑盒鸡蛋,一下又选一罐奶粉,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购物程序,竟会变得有趣无比。
晓敏浩叹。
这不是林启苏一个人的错。
他想要的,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,就得朝街外发展,情妇并没有固定的类型,完全看当事人的需要而定。
有人喜欢艳丽的、青春的、刁泼的女友,因为家中那位太老实木讷,像林启苏,他从来没享受过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,是以偷偷跑出来同外遇逛超级市场。
他俩在前面手拉手的走,顾晓敏身不由主跟在他们后面。
这样嚣张放肆,可见一点不怕顾晓阳知道。
最好有个好事之徒跑去通风报讯,整件事拆穿通天,他也不怕,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却一番唇舌。
林启苏已经豁出去了。
晓敏十分心酸,真的要计起分来,顾晓阳未必会输,未必拿定光蛋,但问题不在顾晓阳有没有好处及优点,林启苏现在已用不着她,她便一文不值。
晓敏想急急走开,以免看久了眼痛,谁知已经来不及,林启苏在水果摊前发现她,竟然毫无顾忌扬声叫“晓敏晓敏”。
完了。
如果他还肯偷偷摸摸瞒老婆骗老婆,事情还有挽回余地,这样明目张胆,完了。
他追上来,“晓敏。”
好晓敏,一向有她那一套,不慌不忙抬起头来,笑笑说:“先生,你认错人了。”扬长而去。
他要叫她看见,他几乎逼她看,好让她看了回去向姐姐报告此事,她却偏偏不让他得偿所愿,她说什么都不要看见,他输了。
这一场斗智表现得好不精灵,但内心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。
晓敏情绪低落得要爆炸,定要找个人诉苦。
她到另一家市场去买齐杂物,驶到老伯家去。
老人在后园晒太阳,房东梁太太正帮他收拾地下室,晓敏立刻参予,手脚磊落,动作敏捷。
梁太太没声价称赞她。
晓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没打扫,象个狗窝,只得暗地叫声惭愧。
换过床单被褥,用蒸气吸净地板,用力洗刷卫生间,然后喷上空气清新剂,地下室焕然一新,晓敏把买来的食物一一在厨房架子上放好。
梁太太说:“现在像你们这样舍己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。”
晓敏笑着随口问:“我们,还有谁?”
“咦,你带来的范小姐呀,她上星期来过、也帮老伯大扫除。”梁太太依实报告。
“她一个人?”晓敏忍不住问。
“是,不过稍后小郭先生来接了她走。”
晓敏不语。
梁太太感喟:“都嫌老人脏,又嫌老人呆,那里有你们这样古道热肠,不嫌老人没有利用价值。”
晓敏笑了,“不一定,也许老伯在什么地方藏着成吨黄金,那时我们就受用不尽。”
梁太太摇头,“我们拾不得他呢。”
“同他说了没有?”晓敏指梁宅卖屋的事。
“讲过了,他很替我们高兴,却无其它表示,”梁太太有点内疚,“我们一搬,连累及他。”
“他在这百余年内什么风浪没有见过,不怕,不怕。”
“你们会帮他的吧。”
晓敏点点头,“我们会尽力而为。”
“现在地皮这样贵,”房东太太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,“中国人置地观念真的不差。”
所以有人要抑制温哥华成为香哥华。
“你们将搬到什么地方去?”
“加技利。”
这么远!“梁太,我们以后见面机会少许多。”晓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。
老伯这时慢慢走进屋来。
梁太太说;“你们谈谈,我还有成箩衣服要熨。”
老伯刚刚坐好,晓敏约鼻子一酸,眼泪已经滚下来。
老伯静静递一方手帕给她,手帕雪白,熨得笔挺,可想而知,大概是范里的杰作。
老伯温言问,“孩子,你因何伤心落泪?”
“他不再爱我。”晓敏呜咽地诉说。
老伯了解地点点头,“呵,原来如此。”
晓敏握着老伯粗糙的双手,“比这个更壤的是,我也已经不再爱他。”说完了,担心没有人听得懂这样的呓语,补一句:“你明白吗?”
“我都懂得。”老伯微笑。
“我是何等的渺小,”晓敏羞惭地说:“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,我却为儿女私情哭泣。”
“不要紧,不要紧,大事有他人关照,你且理你的私事。”
晓敏听了,破涕而笑。
房东太太在厨房熨衣服,一边开看录音机,听中国小调采茶扑蝶,晓敏忽然想起来,她念小学的时候,曾与晓阳一起表演这只舞蹈。
拉苏米苏拉苏拉拉苏拉,拉多苏米拉苏来米米来米,轻快地跳起来,她梳着丫角髻,脸颊涂满胭脂,饰女角!晓阳用布包着头,扮男生,主要道具是一根弹簧上粘着的纸蝴蝶,晓敏便持着折扇做作地去扑它。
苏拉苏米来多多来,多米来,多拉多来多拉……十多年岁月,就这样在采茶扑蝶后溜走。
晓敏听得呆了,又落下泪来。
她没有办法停止感触,抑制眼泪,她并不比姐姐更强。
怎么搞的,岁月到哪里去了,不可能,那一对活泼骄傲的小姐妹刹那间便长大为人,饱受人间煞火困扰,受尽悲欢离合折磨。
晓敏不甘心地抬起头来。
老伯轻轻说:“我都明白,你听。”
晓敏侧着耳朵,一边老伯嘶哑的声音随着小调已经唱起来,“虹彩妹妹嗯嗳呀唷,长得好那么嗯嗳呀唷,楼桃小口嗯嗳呀唷,一点点那么嗯嗳呀唷。”
晓敏接下去:“三月里来桃花开,我和妹妹成恩爱,八月里来秋月明,想起妹妹泪涟涟。”
老伯笑,轻轻说:“她也不再爱他了。”
晓敏先是跟着笑,随即失声痛哭。
老伯拍拍她背脊,“你不妨好好哭一场。”
这个百岁老人与她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了解。
她正在擦眼泪,郭剑波进来,一看,马上说,“晓敏,你怎么哭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