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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听着只有点头的分。

  赵怡芬又补一句,“你也不是外人,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,不然一百几十万,怎么会交在你手中。”

  赵月娥说:“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?”

  我默认。



  “钱谁嫌多?”赵月娥苦笑道,“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。”

  这是什么意思?

  赵月娥又说:“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,手头上有三部车子,自己开一部,两部租与人,生活是不用愁的。我姐姐呢,她是知识分子,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多年。我们不等钱用,况且母亲说过,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,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我们管不着。”

 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,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,自脚底心凉上来,没有点暖炉的原因吧,窗外有霏霏雨。

 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。

 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一分子,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,以一个“她”字代替姚晶,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。



  所不同的是,我对姚晶没有恨,只有爱。

  爱及欣赏。

  我说:“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,”我停一停,“你们不应有偏见。”

  “我们?我们巴结不上她。”赵月娥的反应最快,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,是雄辩界的英才,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,她有她的主张,她有她的权势。

  她随即叫大女儿:“大宝,去把糕点蒸一蒸热,妹妹肚子饿。”

 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,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。

  我问:“老人家呢?”

  “送到澳门去了,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。他们很伤心。”

  “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?”

  “张什么?”赵月娥想不起来。

  大姐提醒她:“是她现在的丈夫。”

  妹子“啊”了一声。

 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。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,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。

 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,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,分给她们。

  “有什么事,请同我联络。”我说。

  赵月娥说:“吃了糕点才走嘛。”

 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,是上海的八宝饭。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,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,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。

  “你们不是广东人?”我搭讪地问。

 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,“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。”

  这倒是真的。姚晶那雪白的皮肤,令人一见难忘。

  “来这里很久了吧?”我问。

  “也不算很久,姚晶南下时,也有十五岁了。”

  什么?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,完全看不出,一点土味都没有,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。

 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,使我放下筷子,我掏出纸巾抹嘴。

  赵月娥说:“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?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。”

 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。

 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,人们把我估计过高,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,厉害精明,冲锋陷阵,万无一失。其实呢,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,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?万万不可,让人们这么想好了,情愿被人憎,不可被人嫌。

 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。

  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有空再来。”赵月娥说。

  她虽说嘈吵一点,却有些真性情,心胸不装什么,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。

  倒是姚晶的大姐,不温不火,难以测度。

 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们,不必知己知彼。

  “再见。”

 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。

 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,与她俩格格不人。

 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,说共同的语言,做有默契的事,针插不人,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姚晶,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。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,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。

  我回家休息。

  没有一会儿杨寿林就带着编姐上来了。

  寿头一直有我公寓的锁匙。

  “编姐——”我总得自辩。

  “别乱叫,”她铁青面孔,“对你,我是梁女士。”

  我用外套遮住头,表示没脸见她。

  寿林说:“这是干什么?孩子气,来,跟编姐鞠个躬,认句错,不就没事了?”

  “叩头我也不要!”编姐大怒。

  我取下外套,“谁同你叩头。”

  “一人少说一句,两位,”寿林死劝,“别把话说僵好不好?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们。”

  “我下台上台干什么,我又不是做戏的。”编姐忍不住气。

  “多年的老朋友。”寿林还在努力。

  我说:“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。”

  “但全世界行家以为我有独家资料,怪我独食。”

  “你就给他们怪一天两天好了,明后天你那版上没有消息,不就证明你的清白身?为老友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,我告诉你,你这种女人,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,立刻格杀勿论。好,迟早会有报应,叫你遇到个拆白党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吃你穿你还要踩死你。”

  “你这个毒妇,”她气得面孔发白,“你以为你嫁定杨寿林?你——”

  寿林暴喝一声:“你们俩有完没有!”

  我静默下来。

  “徐佐子,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到人,你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,一个接一个,永永远远坐在那里等电话。”

  真可怕。我气结,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。

  “还有——”“还不够?”我怪叫。“还有,祝你永远写不成小说。”

  “你太过分了,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,二无夺夫之恨,你这样咒我?”我指着她说。

  杨寿林放弃,举起双手,瘫痪在沙发上。

  “不,”编姐狡黠地笑,“我修改我的咒语:祝你写一部自以为精心杰作一堆烂泥般的小说,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,等你晕头转向,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,终遭读者淘汰,自此一场春梦,一蹶不振。哈哈哈。”

  这真是天底下对写作人最恶毒的咒语,我默默无言。

  “你还敢写?”她笑问,看样子气已经消了。

  “总比你写不出好。”

  “我——”“我知道,你只是不肯轻易写,一写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,等你墓志铭扬名四海的时候,你那本小说还没面世。”

  “可是具悬疑性,或许一写成名呢?”“你跑到天星码头脱光了站三小时,包你一夜成名呢。”

  杨寿林大声叫:“好了好了,够了够了。”

  我瞪着编姐,编姐瞪着我。

  我伸出手,“梁女士,我恨你,不过现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,你总不会浪费精力去憎恨一个不相干的小瘪三吧,来,我们握手。”

  梁女士并没有伸手,“我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摆平,你要把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。”

  “你太难了吧,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寿头杨的故事?”

  “佐子,”寿林出声,“告诉她吧,有什么要紧?”

  我想想,不得不叹一声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说声“好”。

  编姐与我大力握手。

  “你胜利了。”我说。“我赢了?怎么会,我又不想把这些事写出来。”“真的不写?”

  “你别把我当利字当头的小人好不好?”

  我拍拍她肩膀,“做得好。”

  她推开我。

  我很详细地自张煦一直说起,说到姚晶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。“这么曲折?”编姐大大地惊奇,“竟瞒了我们十多年,好家伙,她从来说是没有兄弟姐妹,据我们所悉,她是英文书院女学生,读到中六才从影,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“还有,她到底什么年纪?”编姐问。“讣闻上说是三十三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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