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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过去便是手袋,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。

  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,把盒盖打开细看,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,我惊叹:“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
  价值连城、虚无缥缈、根本不实际的东西,用来装扮她自己,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,更加流星般灿烂,明亮耀目,使人一见难忘,烙在心头。

  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。



  “给谁?”我说,“这些衣物给谁?应该如何处置?”

  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。

  “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。”

  “同马东生商量,我们家哪里放得下。”

  呵是。马东生。

  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。我奔出空洞的屋子,到管理处借,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。



  我坐在更衣室内,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,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,脸带微笑,嘴角生风,如与我们颔首。

 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。姚晶,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,在你去世之后,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。

  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,将之放在面孔边,我最后一次见姚晶,她便穿着这件衣裳,洒脱地,随便地,不当它是一回事。

  他们说,越是穿惯吃惯,有气派,见过世面的人,越能做到这样。编姐说:“我早听一位阿姨说过,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,随便挂在家中,只要不过分潮湿,二十年、三十年都不会坏。”

  我笑一笑,女明星与皮大衣的关系……犹如学生与功课,作者与书籍。

  马东生来了。

  他精神非常地紧张,只向我们点点头,我们领他进去看那彩色缤纷的一屋霓裳。他很震惊,错愕的程度不在我们之下,他带来许多巨型空纸箱,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叠的衣服,全部折起放下去。

  三个人默默地装了七、八个箱子,马家的司机亦过来帮忙,两只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,把他人都遮住了,来回七八次才搬清。

  马东生的神情渐渐松弛,额角冒着汗,他忽然温柔地向我们说:“你看安娟玩物丧志,你瞧瞧这些衣架子。”

  衣架全用缎子包扎,多数还吊着干的花瓣布包。

  我深深叹口气,有什么用呢,这样贵族有什么用呢,生活得无往而不利的人——并不是姚晶类。

  我们再向马东生看去的时候,发觉他在流眼泪。他有多久没见姚晶了!在她的衣冢中,他回忆到什么?

  我一向尊重他,拍拍他的肩膊,把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。

  第十章

  他静静问:“你们会不会笑一个老男人无故流泪?”

  “别开玩笑,马先生,眼泪还分老嫩?”我说。

  编姐白我一眼,像是怪我在这种错误的时刻卖弄幽默。

  但我那句话效果倒还好,马先生吁一口气说:“人不伤心不流泪。”

  他是这样地爱她。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资格恋爱,感情面前,人人平等。我们从开头就觉得马东生是个最懂得感情的男人。我说:“我在想,这些衣服,或许可以给马利?”

  马东生点点头。

  他吩咐公司的人开了三辆十四座位车来,才把衣物全部搬走。

  “徐小姐,我很感激你。把她的遗物转交给我,你不会后悔,我会好好保存它们。”

  他走了以后,我们也回家。

  编姐与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间香薰的味道,挥之不去,整个经验如幻如真。

  “他会把那些衣服怎么样?”编姐问。

  我不假思索地说:“他会回家做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,把这些衣服全部挂上去,然后天天在房间中坐着,回忆他与姚晶共度的日子。”

  “他真的会那么做?”

  “绝对会。”我非常肯定。

  “他这样爱她,怎么还留她不住?”编姐问。

  “你父母也爱你,为什么你还是搬出来住?他不能满足她,什么都是假的。”

  “你这话说得好不暧昧。”

  我苦笑,不再回答。

  我们在晚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。

  在赴瞿家途中,编姐犹自说:“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你的。”

  “我穿到什么地方去?我完全没有用。”没有一件样子是安分守己的,务必要把全人类的目光都勾过来,而且跟着还要叹一句:多么高雅美丽有品味。

  我是个普通人,用不着这类盔甲来装扮。做人做得这么触目突出,成为众矢之的,多么危险。

  一开始就骑虎难下了,然而我不必担心这一点,我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痛苦。

  我们拐个弯,去接石奇。

  他在门外等我们,看见我们后大大松口气。

  答应我们穿得最普通,结果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,全身白,加上白球鞋。他那张注过册的面孔使途人频频回头向他张望。

  他静静地上车来,缩在后座。黝黑的肌肤使他双目更加明亮,牙齿更加洁白。

  不知他这一次出马要用天赋的本钱吸引何方神圣。

  我们到得比较早,马利亲自来应门,她仍然是女学生家常打扮,轻便秀丽,头发束条马尾巴,穿条紧上身的洒裙,平底鞋。

  编姐立刻说:“这身打扮,记不记得?”

  我马上想到旧画报中看过的,姚晶初人影坛时,最流行的这种装扮。马利长得真像她母亲,石奇在一边发呆。

  我们为她介绍石奇,马利对我们很亲热熟络,对石奇就很普通,她竟没有把他认出来。

  石奇枉费心机了,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。

  “爸妈很快下来,我们先到露台坐坐。”马利招呼我们。

 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,客厅素净大方,悬着,小小的酸枝木镜框,上面写着:基督是我家之主。气氛柔和慈祥,使客人心头一宽。

  露台极大,放几张旧的中国式藤椅,已经洗刷得红熟,非常舒服,臀位处松凹进去一点,我老实不客气坐下。

  我们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厅。

  “徐阿姨,”马利同我说,“你知道爹爹刚才叫我去看什么?”她一面孔不可思议的神情。

  “我知道,衣裳。”

  “哎!他说是我生母留下的,问我喜不喜欢。”

  我问:“你可喜欢?”

  “咦——”她缩紧鼻子,这个反应使我们大大意外。

  “怎么,有什么意见?”我大吃一惊。

  “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!”马利说,“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妆舞会中,要不就似豪华马戏班的制服,真奇怪她会有一屋子那样的衣裳。”我与编姐呆住。

  这就是代沟了。相差十多年,我们之熊掌,竟变了马利的砒霜。这是我们事先做梦都没想到过的。

  “徐阿姨,你有没有注意,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纸,红红绿绿,窸窸索索发脆,全部不能洗。”

  马利说:“衣服怎可以不洗?多脏!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。”

  我与编姐看着马利发呆,百分之一百语塞。

  “怎么,”马利略略不安,“我说错了?我做错了?”

  “没有没有。”

  马利等我把话说下去,我又辞穷。

  不同的环境培育不同的人种,我想姚晶早发现马利尽管外型跟她长得一样,性格上却与她没有半丝相近,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。

  所以她不能够把任何东西交给马利。

  马利不会接受。

  我完全明白了。

  我明白她怎么会把一切交给陌生人。

  马利试探地说:“我不可能用得着那些衣裳,是不是?”

  “你很对,”编姐说道,“不要紧,你爹爹会得保存它们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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