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。
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,一边诗班在唱:“白超乎雪,洁白超乎雪,宝血将我洗,使我白超乎雪……”不住地唱颂,一次又一次地重复,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,渐渐感动,双目饱含眼泪,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,而人,人只原谅自身。
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石奇问我,“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,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?”
我自梦中惊醒,笑起来。
“送我回家吧。”我说。
他喃喃说:“如果不是有通告,我就不会放你回家。”
“省点事吧。”我苦笑。
“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?”
“他可更觉得你无聊。”我说。
“他有什么好,不过多读几年书。”石奇忽然很忧郁。
“不过?书是很难读的。”
“胡说,有机会才不难。”石奇说。
“你现在也有机会呀,赚那么多钱,大把小大学肯收你,”我讪笑,“干嘛不去?”
“不跟你说。”
“读书也讲种子的。”
“你仿佛很喜欢他。”
“嗯,当然。”
“像你们这种人,那么理智,也谈恋爱?”
“我们这种人,还吃饭如厕呢。”我莞尔。
“找到晶的女儿没有,我想见她。”他说。
“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。”
“嘎?”
“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。”
他又得意地笑了,一边擦鼻子。
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,瞬息万变,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,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。
到家后我找到编姐。
“嗨。”她说,“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。”
我说:“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?”
“是”
“现在停止还来得及。”
“不,”编姐说,“我工作已去,无牵无挂,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,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,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,否则大为棘手,甚至有生命危险。”
“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?”
“肯,很大方,我游说她们,令她们无法拒绝。”
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。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,但是她那一手字!秀美兼豪爽,瞧着都舒服。谁还敢看谁人不起?
“约在什么地方,什么时间?”
“星期日中午。”她说了一个地点,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,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,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,记者生涯不容易。
我与编姐挑灯夜战,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。
那些记录,像小说般,有形容词,有对白,有感想,就差没加上回目。
我说:“编姐,《红楼梦》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。”
“别做梦。”
“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。”
“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。”
我很惆怅,只得低头疾书,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,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,笔下一发不可收拾,待抬起头来的时候,一看钟。已经是晚饭时间,而且腰酸背痛。
我伸个懒腰。
职业作家不好做啊。
编姐还在努力操作,我不好意思打扰她,忽然希望有支香烟。
在朦胧的黄昏,疲倦的心态下,勾起我许多心事。
石奇问: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?
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,后门怕鬼,处处自爱,根本不能放胆去爱。
我苦笑。是。
未认识寿林之前,我也爱过一次,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。
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,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,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。他仪表高贵、智慧、学问好、有急才、肯承担责任,才干自内心透出,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。
我想他看得出来,每当他与我说话时,我不但肃然起敬,不但不敢调皮,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,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。
那时年纪小,比现在大胆。往往什么事都没有,就跑去他办公室,靠着门框,双手反剪在背后,如个小学生,只笑说:“你好吗?”又没有下文。
他也不赶我走,两人对着三分钟,我讪讪地,他大方地,然后我就告辞。
连咖啡都没喝一杯,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。
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。
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,深深叹口气,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。
要是死在他怀中,由他办身后事,由他担当一切,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。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。
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。
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,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,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。
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,在这个关键上,人都脆弱。
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,只好自爱,真可怜。
我用手掩着双眼,躺在沙发上,感到手上润湿。我哭了么,为着什么?
无名的眼泪最痛苦,心底积聚的委屈,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,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。
“佐子,佐子。”
“不要理我。”
“你在想什么?”
我用手指抹去眼泪,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。
“怎么了?”
我带着眼泪笑,笑是真的,泪亦是真的。
“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。”
“别去想它,想下去简直会死。来,去吃饭,去跳舞,去玩,胡胡混混又一日,来。”
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。
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,句句都叫出来。
我开了录音机。与她们谈完话,开着来细听录音带,内容很杂。
经过整理,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。
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。
赵怡芬出场:“来一碟子肉丝炒面,面炒焦些,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。月娥,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?再加拼盘,吃些点心,也差不多了。”
真惊人,这么能吃,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,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,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,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。
赵月娥:“饭不能白吃,梁小姐,徐小姐,怎么,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?”
“……姚晶的女儿?”
杯碟筷子声交错。
“姚晶的女儿……”
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。
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,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,如不用闪光灯,按多少张都无所谓。
“姚晶的女儿……”她俩不断沉吟。
姚晶真的有女儿,又一次被证实。
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
“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。”赵月娥说。
“你的意思是,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。”
“一出世就给抱走,我们也没见过,听说是个女孩子。”
“多少年之前?”
“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……孩子约十七八岁吧。”
“谁领养了这个孩子?”
“我们不知道。”
“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?”
“据我们所知,从来没有,她也不提她,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,她也没有反应。”
“故意”问起。为何要故意问起。是有心挖她疮疤,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。
当然,不必替姚晶担心,应付她们这样的人,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,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。
那女孩子,十七八岁了。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“不知道!”
“父亲是谁?”
“姚晶的丈夫。”
“她以前结过婚?”编姐几乎打破杯子。
“共结了两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