授不想多说:「那是一品的选择。」
「他一定很爱惜她,不爱她,条件再好,又有甚么用。」
下午,卢泳忠在观察室挑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下。医生鱼贯而入,他看到一品抬起头来朝他摆摆手。
卢泳忠四周的医学生议论纷纷。
「美丽的杨医生大病初愈,一显身手。」
「这个病人真可怕,不知就在黑夜面对面,不吓死人才怪。」
「否则何需七医会诊。」
卢泳忠耸然动容。手术开始,他全神贯注看一品工作,穿白袍的她混身似散出晶光,个子小小,但指挥如意,与其它医生配合,不卑不亢,发挥了她的能力。卢泳忠佩服得五体投地,他双目润湿,感动不已。谁也没想到他会似一尊雕像似坐动也不动数小时之久。
要了解一品的性格,惟有到手术室内。他亲眼看她将病人的一边面孔连肌肉与皮肤逐层缝合,在她温柔的巧手底下,一个公主与一个农女的脸,丝毫没有两样,全无不同,毫不偏心。到最后,看护送上一只盘子,离远看去,边有东西蠕蠕而动。
哪是甚么?
他身边有人也叫出来:「那是甚么?」
有人答:「水蛭!用来吸出瘀血。」
「哗,如何用起民间土方起来。」
「听授说尤其适合面部手术用。」
「我不敢看。」
「陶同学,回家带宝宝去吧。」
只见一品伸手捉起一堆水蛭,逐条放在病人脸上,剎那间小小褐色体虫的体积暴涨十倍不止,吸饱了血,纷纷掉下来,病人面孔明显消肿。
卢泳忠大开眼界,不禁低呼:「蔚为奇观。」医学生好奇地看他,「阁下是哪家医院的医生?」
卢泳忠答:「不,我不是医生,我做成衣生意。」
「你怎么会到观察室来?」
他很骄傲地说:「我是杨医生的朋友。」
「原来如此。」
另一个年轻人问他:「血淋淋,不怕?」
卢泳忠摇摇头:「这是地球人体构造,你我都如此,有何可怕?」
先头那个学生大力拍他肩膀,「说得好,家母也时时问我怕不怕,我说他朝吾体也相同,我全然不怕。」
「胡小图,你不会用成语,不要乱用好不好?」
大家笑起来。学生时期真是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。
这时,手术已经完成,一品抬起头,看到卢泳忠仍在观察室,有点意外。
卢泳忠问那些年轻人:「怎样下去见杨医生?」
「出了门,往前走,看到电梯,按一字,出了电梯,转左,再转右,有几间会客室,你会看到杨医生见病人家属。」
「谢谢。」
「你记得住?」
卢泳忠微笑:「我记性还可以。」
他出去了。
学生们忙收拾笔记,有人说:「杨医生这个男友比上次那个好得多,前任男友外形英俊,但是个草包,看见血竟呕吐起来,记得吗?」
「也难怪,手术实况的确不是每个人接受得来。」
「很奇怪是不是,人类只顾皮相,妆扮亮丽,天天洗净画皮,又熏以香氛,久而久之,忘却皮囊裹的是甚么。」
「喂,哲学家,放学了。」
那边厢,卢泳忠找到了会客室,看见杨一品医生正蹲与一中年妇人细心谈话。
那女子很明显是病人母亲,紧张得握住拳头,嘴唇发白,被一品好言相慰,渐渐松弛下来,一品又把实际情况向她解释清楚,她落下泪来,喃喃道:「谢谢医生。」
一品笑,「这次手术一共有七位医生参与,连麻醉师及助手一共十二人,我不占甚么功劳。」
一名看护出来说:「张婶,请过来看张妹。」
那张婶匆匆赶去。
卢泳忠到这个时候才轻轻叫她:「杨医生。」
「泳忠,你还在这,你不累?」
「我正想问你,你怎么不累。」
「习惯了。」
「也不进食。」
「忽然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梳打。」
「我立刻带你去。」
一品看他,奇怪,每次见他,他都彷佛高大一点,强壮一点,愈看愈舒服,愈来愈顺眼。
「喂,」一品问:「你没有搁下重要业务吧?」
「我是著名工作狂,所以才来了解你的工作。」一品不出声。
「一品,你亦是医生,明知故问。」
「其实,我从来没想过要孩子。」
黎医生劝说:「来日方长。」
「我甚至没考虑过结婚。」
黎医生点头,「人人知道你事业心重。」
「可是,我不生孩子是我的事,被医生断定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。」
「不是不能,是不宜。」
一品叹口气,沮丧地低头。
「一品,可是找到对象了?」
「彼此都有感觉。」
「他知道你的情况?」
一品点头。
「那多好,了解最重要。」
「他喜欢孩子,我觉得对他不公平。」
「慢慢商议,彼此相爱,就有解决方法。」
「黎医生,谢谢你的鼓励。」
「享受目前,不要为将来忧虑。」
第七章
一品告辞。回到公寓,一打开门,就知道二晶来过,书报摊了一地,手袋撇在一旁,不过,这次没有飞禽走兽。
二晶蓬头自客房出来,靠在门框上,欲言还休。
一品纳罕,二晶面孔虚肿,分明哭过来。姐妹俩都很久没有痛哭了,哭泣其实有好处,体内毒素可随眼泪排出,又可纾缓情绪,但是成年人不是说哭就可以哭得出。
一品缓缓走过去,「来,有事坐下慢慢谈。」
「给我一杯酒。」
「你需要一杯热茶才真。」
一品泡了玫瑰普洱给妹妹。
二晶喝一口,「好茶,香入心扉,自喉咙暖到胃,从甚么地方得来?」
一品微笑,自然由卢泳忠带来,她根本不懂喝茶。
她问妹妹:「记得吗,小时你不开心,半夜常到我小床来,两姐妹一直聊到天蒙蒙亮。」
「你多累都陪我。」
「你是我妹妹。」
「一品,我可有叫你失望?」
「我一直以你为荣。」
「少女时瞒妈妈偷出去跳舞你总包庇我。」
一品笑,「跳舞是乐趣。」
「可是你一直没学会。」
「我资质不如你呀,得孵在家读书。」
「是陪妈妈吧。」
「一半一半。」
二晶终于说出心底话:「我与熊在豪,已经决裂了。」
一品一怔,这个名字,今日听来,好不陌生。对于自己的善忘,一品有点汗颜,她不出声。只听得二晶说:「再拖下去,也不会有更大发展。」一品不由得问:「你期望甚么?」
「婚姻、家庭、子女。」
「他未曾准备好,他的心仍在史前爬虫上。」
二晶黯然笑:「你对他非常了解。」
「二晶,知难而退,未尝不是好事。」
「已经投资了那么多下去……」
「人生有赚有蚀,得到一些,亦失去一些,看得出你已尽了力,甚至跑到河北去陪他几个月,是我,一定感激流涕。」可是不知怎地,熊在豪不卖帐。
「这种挫折十分折磨人。」但是,会过去的。
「当初,还得把姐姐一掌推开才取得优先权……」
一品吓一跳,连忙更正:「从来没有这样的事。」急忙间她找到借口,「我遇到泳忠,觉得他比较适合我,我只想约会泳忠。」
二晶沉默了。
「我真是幸运,碰到泳忠那样优秀的伴侣,他为人宽厚大方诚恳,又极富生活情趣,事事以我为先,叫我身心舒畅,可惜因为健康问题,未能实时答允他求婚。」
二晶看姐姐:「世事总没有十全十美。」
「是呀。」一品微笑,「所以人生才有盼望,甚么都有,还有甚么好想。」
「姐姐真乐观。」
「那时你小,没有看见母亲的眼泪,那真改变了我的人生观;得到一点点,我已很满足。」
「谢谢你的启示。」
「喂,我是你姐姐。」
「母亲叫我们明晚带男友回家吃饭。」
「遵命。」
「我此刻没有男伴。」二晶沮丧。
一品笑,「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,必然不会叫老妈失望。」
「只剩二十四小时,哪去找人。」
一品内心庆幸,她总算可以对老妈交功课了,多年来交白卷,今日扬眉吐气。
二晶说:「可惜老妈不太喜欢卢泳忠。」
一品却不担心,「她会改变观感。」
二晶看姐姐,「你也是渐渐才接受他的吧。」
「不,」一品老老实实坦白,「我甫认识他就觉得舒服,我说过,自你们口才知道大家觉得他外形稍差。」
二晶很感动,「也许是因为矫形医生认为外貌根本不重要。」
「是呀,一把铰剪一支针,缝缝补补化丑为妍,多么容易。」
姐妹俩都笑了。
一品回娘家那天,卢泳忠郑重其事,亲自买了菜,带厨子,备妥礼物一早到杨家。他的礼物别具心思,考究细致,不单以金钱衡量,其中一双绣梅花的缎子拖鞋叫杨太爱不释手。
杨太太的话忽然多起来,捧出瓷罐盛的黑枣酿胡桃给他吃。卢泳忠博学,当然知道这是江浙人用来请女婿的零食,非常高兴。
有他在,杨宅顿时热闹起来。
杨太太随便拈一个题目,像怎样处理室内盆栽,卢泳忠便中肯地发表意见,令杨太太谈得舒服。
还未到吃饭时候,杨太太已觉得对卢泳忠有更改观点必要:这位未来女婿长得丑吗?不见得,将来外孙像他也不差:男孩子以才为貌嘛。
她对女儿说:「难得是,生意做得相当大,人都不庸俗。」
一品微笑。
二晶在七点左右才携伴回娘家。
依然是她的品味:那年轻人英俊如男明星,健硕高大,学历甚佳,是专业人士。
条件那样优秀,当然多人争,一下子就被宠坏,熊在豪就是一个例子,可是二晶却不怕。
那年轻人叫区泰来,虽然英俊,倒也算沉实,很快与杨家其它人熟络。他的工作是室内设计,忽然与卢泳忠谈得十分投契。
一品悄悄说:「我一直知道你有办法。」
二晶苦笑,「他带一条大蜥蜴来求诊,我问他可有空吃饭。」
「蜥蜴?」
「是他侄子的宠物。」
「你真不易想象人们对动物有多慈爱。」
「姐,我开始明白你为何看中卢泳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