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品一怔,不由得笑出来,姜是老的辣,一下手势把话题重拨到女儿肩上。
「母亲尚未到做外婆年纪。」
「你呢,你不想做妈妈?」
「责任太大。」
「说得也是,不过,总不能因此退缩。」
「妈,记得我小时候有多笨?背了一年乘数表都不会,得花三百元一小时请补习老师回来。」
杨太太微笑,「我忘记了。」
「二晶一直比我聪明,她从不叫你烦恼。」
「怎么不烦,叫我硬头皮讲解性知识的就是十二岁的她。」
一品笑出来。
「现代母亲甚么不要做?身兼数职,男人、女人、佣人、医生、看护、老师,都是我一人,身兼七职不止。」
「谢谢你母亲。」
「这是我责任,有甚么好谢。」
「所以,谁还敢做母亲。」
「一品,说来说去,无法打动你。」
又谈了一会儿,她才取了文件离开娘家。
知道永远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种安慰,她与二晶的室布置同她们少女时期一模一样,甚至连喜爱的明星照片都还贴在门后。
这当然是母亲体贴,但父亲生前是个成功的小生意人,功不可没,家境一直不差。
在车里,一品接到教授电话。
「一品,你对这个病例一定有兴趣。」
一品笑,「我且来看看。」
授说下去:「这肯定是项超过十二小时的大手术,需要你意见。」
「不用我操刀?」
「不好时时剥夺你宝贵时间。」
到了医院,一品没见到病人,只看到一连串素描映象。
第四章
「嗯,」她说:「左胸完全没有肋骨,只有一团拳头大组织,这是胎儿畸形发育。」
「确是一种先天性缺憾。」
「病人想怎么样?」
「他想有正常胸位,到沙滩可以脱下上衣。」
「其实──」一品欲言还休。
「是,我们替他做心理辅导,一再强调,一个人的外表不重要,但是,我们不是他,只有他才知道自幼遭人嘲弄是怎样的痛苦。」
「首先要将多余组织磨平,然后,订做一个硅袋,填充凹位,最后才缝合。」
医生们笑,「我们也这样想,不过,打磨到甚么程度,真需要一位米盖兰基罗来指点一下。」
「做立体素描,在计算机上做实习,来,马上开始。」
一品全神贯注,没留意到有人在门外凝视她。灯箱的蓝光反映到她的双眼去,她那专注的美几乎带神圣的感觉,熊在豪在门外看得发呆。
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。
他曾试过与男女同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在矿野寻找化石,吃足苦头,有所获时,大家拥抱欢呼,但倒在一切与救命无关。
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妙龄女子指挥大局救治病人。
这时一品抬起头来,看到了他。
她连忙对其他人说:「我去喝杯咖啡。」
她走到熊在豪面前,「你怎么来了,」有一丝惊喜。
「看护说你一整天都不会回诊所。」
「你有急事?」
「是,大学研究员发现了始祖爬虫化石足,我需即刻赶到爱尔兰会合。」
「啊,那是甚么?」
「生命来自海洋,继而从陆地进化,鱼类长出四肢,迈向大陆,牠们的鳍足与我们臂骨构造相同。」
一品没好气,「与你相同才真,我是我由上帝创造,我最讨厌进化论,你的祖先才是黑猩猩。」
「咦,这不像一个医生说的话。」
「就因为我是医生才这样说。」
他兴奋地告诉一品:「接,地球才出现了脊椎动物。」
一品好笑,「你来告别?」
「正是。」
「祝你顺风。」
「我俩都没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。」他有点遗憾。
一品安慰他:「现在公务员都起码朝八晚六了。」
「科技再发达都好似不能挽救余闲。」
「几时返来?」
「说不定。」
一品惘然若失,「那么,我们维持联络。」
「我一直在想,一品,爱尔兰风光不错,呃,你会否前来度假?」
一品微笑,「短期内我不打算放假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
他轻轻拥抱一品一下,静静离去。
人都十分自私,爱叫对方放下一切,移磡就船。
一品回到会议室,继续与同事商议手术事宜。
但是,连她自己都发觉,她的声音,已失去一份起劲。
也许,是真的累了。
如果可以度假,或者可能选择爱尔兰。
下午,他们见到了病人,他很年轻,才二十三四岁,瘦削,左胸凸起,像皮肤下藏一个网球。
看见年轻女医生,有点忸怩,一品尽量使他舒服,向他解释手术过程。
他忽然落下泪来。
一品轻声安慰:「这是为甚么?世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有遗憾。」自医院出来,她意外地接到熊在豪电话。
「一品,有一件事托你。」
「请说。」
「我答应送小贝洛一只猫。」
「我可以替你办。」
「我已经物色了一只,自防止虐畜会处领养,不过,早些时候,发觉牠有病,把牠送到动物医院治疗。」
「哪一间医院?我可以替你领回送返金宅。」
「叫你办这种琐事?」
「别客气。」
「牠在方舟动物医院。」
咦,正是二晶工作那一间。
「你说是熊在豪他们就知道。」
「好,我一定替你办妥。」
「谢谢。」
话已经说完,但是熊在豪却一直没有放下话筒,那一阵沉默代表了无限依恋。
一品也没说话,这种时候,讲错一言半语,将来都要负责任。
「珍重。」他终于告别。
下午,一品抽空到方舟医院领回那只猫。
接待员认得一品,「杨医生你好,你要的猫在这。」
他把牠抱出来,一品看仔细了,「咦,我认得你,你是那只吞了许多角子的顽皮猫。」
「杨医生记性真好。」
「我妹妹呢?」
「在手术室为一条罕有白蟒蛇开刀。」
「噫。」
「牠误会乒乓球是鸟蛋,吞了一整盒,牠主人急得不得了。」
「甚么样的人养蛇?」
「是一位摄影师,养了有三年。」
「同她说我来过。」
一品拎了猫笼往外走,上了车,双手放在驾驶盘上,忽然想起了一些事。
那次,是二晶特地把她叫去看这只吃角子的玳瑁猫。
一品问:「叫我来,就是为这件事?」
二晶说:「牠的主人在外边。」
啊!原来如此。
二晶笑:「帮帮眼。」
一品记得她说:「你自己喜欢便可。」
那主人,是熊在豪。
一品耳畔有轻轻嗡嗡一声。
二晶看中的人是熊在豪。
一品立刻开动车子,把猫送到金宅去。
先替人办妥了事情再说其它。
她与金太太寒暄几句。
「贝洛上学去了。」
「学习进度如何?」
「不爱说话,可是书写绘画都无问题。」
「喜欢玩耍吗?」
「比较畏羞,可是老师说同学都对她好。」「希望这只猫会成为她的好伴侣。」
「可惜我们即将有远行。」
「不要紧,贝洛如不喜欢牠,你交还给我。」
「谢谢你杨医生。」
自金家出来,一品胸腔仍似压一块石头。
这种情况,已不必争辩是谁先认识他,谁先看到他,唯一可做的,便是立刻退出,让二晶有时间空间发展这段感情。
想到这,一品如释重负。
没有选择,往往便是最好的选择,只得这条路可走;趁早与熊在豪摆脱任何关系。
作出决定之后,不由得有点心酸,只差那么一点点,稍微大胆放肆些,身边已经有个人。
不知怎地,她的理智永远战胜肉欲,她是个注定的失败者。
一品沉默了。
回到诊所,她看真自己面孔,吃惊了,这么憔悴!
杨一品,杨一品,你又失去一次机会。
看护彭姑进来说:「杨医生,已替你约了黎医生。」
一品茫然抬起头来,「约黎医生做甚么?」
「检查胃部呀。」
「我不想见人。」
「杨医生,你怎么了?」
一品用手捧头,「好好好,甚么时候。」
「明天下午。」
接,二晶的电话来了。
一品已经知道该怎么说,反而沉起来。
二晶开门见山:「姐姐,你领走了熊授的猫?」
「是。」
「你认识熊授?」语气十分讶异。
「我认识猫的新主人,一个叫金贝洛的小女孩。」
「呵对,他说过猫会送给一个小孩。」二晶似松口气。
随即又问:「你觉得他怎么样?」
「谁怎么样?」
「熊在豪。」
「我在金家见过他一次,没有太大印象。」
这话一出口,连一品自己都吓一跳,语气冷静、清晰,像告诉一个病人,他已患上绝症。
「他好似不知我俩已是姐妹。」
一品终于问:「你们在约会?」
「我约过他几次,他总是没有空。」
「那么,继续努力。」
「他已离开本市,」二晶叹口气,「暂时不会回来。」
「啊,那么,顺其自然吧。」
二晶终于换了话题,「星期天陪母亲吃饭可好?」
「没问题。」
放下电话,一品发觉背脊已经被汗湿透。
啊!原来她喜欢熊在豪多过她自己想象,抑或,知道一定要把他让出来,所以才忽然计较?一品哑然失笑,他又不是她的,如何出让,况且,人都不在本市,这种事应该结束了,十天八天之后,大家都会忘得一乾二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