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同周博士说:“那年轻人没有出现。”
周博士笑。
“他没有等着接我。”我叹口气。
周博士给我一杯酒。
“家里开始装修,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,为着风水的缘故。”
“你怎么睡?”
“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,佣人都不愿意进去。”
“很静?”
“嗯,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。”我伸一个懒腰。
“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?”
“有什么好看?”
“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,都可以在白天找到。”
我笑。
不知为什么,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。
她也不催我,任由我胡扯,反正按时收费,我不急,她自然缓缓来。
我把这当吃茶时间,漫无目的,说一会子活,打道回府。
“还有梦见令堂吗?”
“有。”
“她住在本市?”
“她在八年前去世,享年四十一岁。”
“噫,什么病?”
“我不知道,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,真是一项艺术,十二年了,没有人漏过口风,谁也不知她的下落。”
“她确实已经去世?”
“这是真的,她是真的死了,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。”
周博士轻笑。
她当然没听懂。
我解释:“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,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,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。”
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,耸然动容。
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,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,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。
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,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,一旦开口说出来,似家常话。
“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?”
“谁敢提?”
“你长得可像令堂?”
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。我微笑,“很不幸,十分像。”
“你父亲对你怎么样?”
“他憎恨我。”
“当年你几岁?”周博士说。
“十四。”我说。
“童年不好过?”
“糟透了,”我说,“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,最坏的已经过去。”
“已经过去?”她凝视我。
我咧嘴,“啊是,还有那个梦。”
“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?”
“没有,没有兴趣。他们老一派的人,事事讲面子,无论什么,都做得不漂亮。”
“你几岁结的婚?”
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。
我看看腕表,很遗憾地说:“时间到了,下次,下次说给你听。”
她笑,放我走。
舒服多了,有话说出来就舒服。
屋子里如战场。
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,这里加一点,那里减一点,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。
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,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,他渐渐迷信,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:铁算盘,紫微数,起卦的盲公,摸骨的异人,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……
我觉得国维老了。
老得失去信心,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,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。
十年的婚姻,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,两人距离越拉越远。
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,有很长的日子,他表示劳累,不愿意说话,“有什么事,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”是他口头禅。
每次占卦算命,他都要与我同行。坦白地说,我怕,不肯去,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,留着长指甲,穿油腻的唐装,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。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,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,什么也不计较,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。
也有些穿西装、讲究的老师,红光满面,油腔滑调,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,国维一样趋之若骛,一坐好几个钟头。
我觉得不耐烦,能够不去就不去。
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。
无论什么样的事,你不做、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,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漏夜赶科场。
我们各有各的朋友。
有时候在家中碰头,当着朋友的面,他会说:“海湄是爱我的,毫无疑问。”
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,曾经想分开,两年前他决定移民,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,能卖的都卖了,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,在那边也置了业,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。
但不知恁地,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。
该不该问他为什么?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,于是推着,日复一日,假装忙,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,他白天黑夜都出勤,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。
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,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,包涵包涵吧。
清晨返家,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,一车斗的鸡鸭,静静地蹲笼内,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。
是往屠宰场去吧?它们并不吵闹,在交通灯前,我看着它们,它们看着我。
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,我没敢再想下去。
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,几乎没有穿衣服,赤着膊,赤着脚,一条短短的球裤,浑身晒得古铜色,脖子上系一条红绳,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。
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,有些贵得不得了,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……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。
他也看到了我,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,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,举起圆实的手臂,露出腋下浓稠的毛。
这时绿灯亮了,我们开动车子,各奔前途。
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。
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。
现在我不这么想了,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,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,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。
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,一瓶瓶泡着,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,直到今日,他给我看一瓶酒,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。
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,恶心,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。
打那日起,我在书房另搭睡铺。
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。
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。
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。
人家医生同他说,医院不做这种事,叫他另觅途径。
我坐在一旁,真是心灰意冷,觉得难为情,抬不起头来,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。
玛琳一次偷偷问我:“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?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,现在拼命找补品。”
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,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。
我当下说:“我的话你未必相信,这样吧,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,你亲身试试。”
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,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。
在周博士处,一边喝威士忌,一边叹息。
我说:“跟他的时候,才十六岁,童妻,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。”
“陈先生什么年纪?”
“他当年三十六,非常非常的英俊。”
“在一起十年?”周博士说。
“快十一年了。”我说。
周博士说:“他现在正当盛年。”
我微笑,“外表不差,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。”
“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?”
“不,我自己爱上他的。”
“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?”
我放下酒杯。
“他为我辩护。”
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