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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,可以疯可以玩,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。

 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,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  发生了什么?

  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

  他把我送回家去,我们在大堂前道别。

 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,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,今夜它投影下来,刚巧一个圆圈,把我与他环绕着,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,标出男女主角。

  站一会儿我按铃,女佣人来开门,这么早回来,连她都觉得诧异。

  看着我进去,他转头。

 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,看他上车。

 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。



 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,正是陈国维。

  我们去跳舞,到十一点多回来,与朱二不同的是,国维不住地说话,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,免得露出原形。

  我进了门,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,渴望着有第二、第三,以及无数次的约会。

 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。

 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,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,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,赶紧剥下它。

  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?

  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,突然半身不遂,意识清楚,但已不能说话,之后又失去意识,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,经诊断之后,医生说是脑出血。

 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,期望脑出血能停止,所有的办法都用尽,渐渐怪到国维身上,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。

  我苦笑。

 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,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,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,恢复青春活力。

 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,她也不会知道,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。

  半夜,电话铃响了。

 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,但铃声持续着。

  这必然是朱二,他要开始说话了,我紧张起来。

  “海湄。”

  是国维。

  “海湄,她死了。”

  我打个寒颤。

 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,在这一刹那,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,他生命中,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 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,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。

 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,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,她风姿犹存,他寂寞孤苦,两人不顾一切,正式结婚……

 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。

  在这种要紧关头,他能找得到的人,也不过是我。

  我沉默着。

  “她……没有回光返照。”

 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。他伤心是应该的,我不能叫他不伤心。

 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,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。

 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。

  “海湄,她把一切给了我。”

  我没听懂,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。

  “她名下所有的产业,现在全归我所有。”

  这么慷慨!

  “我真的很难过,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。”

  我也很感动,三小姐至死不渝。

  “我们之间……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?”

  我终于说:“回来再讲吧。”

  又隔好一会儿,他才放下电话。

  第二天是个晴天。

  太阳淡淡地,不十分耀眼,女佣一见我出来,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。

 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,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。

  有点黯然,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,没想到仍然关心他。

 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,总还关注对方,在一起生活久了,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,完全不留痕迹,我也是,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。

 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。他令我失望。

  厨子知他要回来,已炖下补品。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,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,不是炖汤,就是炖药,发散着奇异的香味。不要掀开来看,吓死人,有时候是虫,有时候是兽龟,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,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。

  在我们家做厨子,也不是简单的事,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,他们得权充助手。

 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。

 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,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,窗台上挂着宝剑,房门上贴灵符,书架上搁着罗盘……我也是帮凶,不准拉开窗帘,怕声音,满屋铺着厚地毯,气氛更阴险。

 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。

 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,用以防身足够。

 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。

  在出走之前,我先需要提起勇气。

  譬如说,打开所有的窗户。

  我敢吗?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。

  又过了足足一日,国维才回来。

 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,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。玛琳,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,问我那日马路上,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。

  但她消失了,音讯全无,要不震惊过度,不知如何开口,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,离得越远越好。

  即使是朱二,也没有再出现。

  我站在窗前,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。

 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,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,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,等到我有所盼望,他又冷下来。

  心理上,他已反客为主,现在变得我被动了。

  男女之间,爱管爱,欲管欲,始终如打仗。

  我牵牵嘴角,已经中了他的计,不得不步步为营。

  国维在深夜到达。

  月黑风高,我们家灯火通明,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。

  他劳累到极点,眼袋浮肿,头发花白,西装上全是皱褶,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。

 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,便往沙发倒下。

 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。

 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,根本不像壮年人,我静静看着他,不是不认识他,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,我不愿意。

  他擦完脸,打个呵欠,取过炖盅,喝两口汤,咳嗽数声,点起香烟,深深用力吸,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,他满意了,精神恢复了,吁出一口气。

  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发话,他说:“她留给我那么多,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。”

  我没有置评。

  不做事做什么,像我这样,白天蜗在窝中,晚上出去麻醉自己?

  我自己不工作,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,尤其是男人。

  我彻底失望。

  这个时候,他抬起头来,看到我穿戴整齐。

  “要出去?”他问。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那么好,一起吃饭吧。”

  对于这个邀请,并不觉得兴奋。

 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,只觉得尴尬。

 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,今夜他感情泛滥,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。

  对他来说,三小姐是往事,我也是往事,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。

 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,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,一边吸香烟,一边喝浓茶,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,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。

 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,难免神色怠倦。

 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:“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,立即就生气。当年祖父分产业,他们还小,没有份,父母又身体强壮,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,谁知……”

  这些话,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。

  他不自觉地笑了,不一定是因为钱,而是那个女子,隔了那些年,明知他负她,还死心塌地。

 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。

  我暗暗叹口气。前夜听到他的电话,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。

  没有。

 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,说声“早点休息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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