曼曼父亲游说馨在本市百货业颇有点来头,连带平时说话也非常权威,叫人喝茶也似发号施令,石丙杰至今尚未习惯。
想到这里,石丙杰闭上眼睛,酒杯当一声掉地下,他睡着了,这头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。
即使如此,开会也没有迟到。
他有个好听的绰号,叫永远准时的石丙杰,一个人连自己的时间都控制不好,还想做什么大事?许多不守时的人,非不能也,乃不为也,不过是想骗取他人时间,欺侮人。机械义肢部的总工程师支持这项手术。
他再三说:“以往失败的例子与本院技术无关,乃因病人意志消沉,自动放弃生存本能。”
孔令杰教授问门生:“病人还没有答应让我们动手?”
石丙杰摇摇头。
“说服她。”
石丙杰啼笑皆非,师傅越老越蛮,一声令下,谁敢不从,再难的题目也得为他办到。
就在这个时候,通话器响:“急紧消息要知会石丙杰医生。”
石丙杰按下键钮,“请说。”
“病人许弄潮已答应做手术。”
在场所有人欢呼起来,石丙杰要尽快赶到救护室,匆忙间掀翻了椅子。
他跑到急症室门口,看护迎出来,告诉他,“这个年轻人等了许久,他想见许弄潮。”
“他是谁,亲人?”
“他是病人的未婚夫。”
“现在不是时候,叫他在手术后再来。”
看护有点不忍,但命令是命令,医院里谁都知道孔与石两师徒其实一个脾气。
病人仍然昏迷,病房温度已降至零度,防止腐败加速。
石丙杰仍以同样渠道与病人交谈。
“医生……”
“我明白你的心情,换一个角度想,也许不知多少人会羡慕你得到一具金刚不坏之身。”
“医生真会说笑。”语气苦涩。
石丙杰也频频苦笑,事到如今,哭也无用,只得笑。
电波忽然转弱,呈小小连续波浪状。
看护看医生一眼,“病人在哭泣。”
石丙杰转过头去看许弄潮,只见她眼角沁出泪水。
看护轻轻替她试干。
“手术在一小时后开始。”石丙杰告诉她。
“医生……”她踌躇不安。
“是的,我会一直在身边。”
“尊姓大名。”
“我叫石丙杰。”
“你曾多次做过这种手术?”
石丙杰飞快向她解释:“人类的躯壳其实是生命结构中最脆弱一环,过去不知多少精敏的灵魂因肉体器官败坏被迫拖累或牺牲,直到世纪初才发明换肢法,并进步改良到今日地步,请不必犹疑,我们会尽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续。”
她沉默一会儿,“石医生你说得对,况且我尚有什么损失?”
医生又说:“高明的手术还需你意志力配合,方有痊愈希望,你要支持下去,”
病人同意。
“手术之前,我们俩人同样需要休息,以便一会儿同心合力打仗。”
石丙杰关掉仪器,站起来对看护说:“安排我进休息箱。”
他们到休息室,走近似茧一般的透明休息箱,他打开罩子,躺进去,“六十分钟。”
看护替他合上罩盖,按下纽,走开。
石丙杰鼻端闻到愉快清新的空气,恍如置身瀑布旁一个温带花园,他合上双目,身子仿佛轻轻飘起,一直荡向一道乳白色光柱,悠悠上升……他快活地睡着了。
醒来时精力弃沛活力十足,不过在这里睡觉是要付出代价的,许多医生睡得上了瘾,一如前头人吸麻醉剂,欲罢不能。
好心看护打开盖子,提醒他:“石医生,记得回去补一觉。”
休息箱内的气体透支他原有的体力,如果不补回去,三两次超支就可以使他崩溃。
师傅孔令杰已在手术室等他,三号与四号手术机械手臂亦侍候在旁。
手术开始。
第二章
孔教授说:“这个手术最细磨考人,并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。”
石丙杰笑,“比起胎胚手术科那边,还算好的了。”
“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”
“噫,教授,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。”
“无用,一并截除,何必婆婆妈妈,反正她一定要开始新生活。”
“是。”
“病人有一张俏丽的面孔。”
“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”
“有无亲人前来探望?”
“只有一个未婚夫。”
“父母、弟兄姐妹……她的血亲呢?”
“资料显示,她是独生儿,父母早已逝世。”
“那也好,呆会没人鬼哭神号。”
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。
石丙杰是身壮力健的小伙子,不觉得什么,孔令杰却说:
“我得休息一会儿,神经接驳工夫,你指挥三号同四号做吧。”
“教授,手术顺利。”
孔令杰露出一丝疲累的微笑,他的手术衣大半被汗水浸湿,他只轻轻说声“后生可畏。”
手术助手向医生报告:“病人躯体已完全分离。”
听上去真可怕,正像一个半世纪前,人们听见解剖手术同样耸然动容一般。
石丙杰为伤者仔仔细细料理妥当,方才松下一口气。
这时,连机械手臂都左右挥舞,表示手术成功。
石丙杰说:“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。”
“医生,如无意外,她曾在廿四小时后苏醒。”
“很好,我会在现场辅导她心理。”
“石医生手术高明。”看护由衷钦佩。
“哪里。”石丙杰谦曰:“比起若干前辈,好比萤火之比月亮。”
他是由衷的,想到自身可能永远达不到那个境界,不禁茫然失神一会子。
他先推门出手术室。
病床由看护推着,为免防碍观瞻,病人双目以下,覆着白布。
世上总有不愉快的意外,否则的话,此处不叫人间,可称乐园。
他们一行人轻过走廊,眼看已经抵达病房门口,说时迟那时快,一个年轻男子扑出来用手搭住病床,阻止他们前进,并且呼叫:“弄潮,弄潮!他们不让我见你,你怎么样了?”
石丙杰想出手阻止已经太迟,那年轻人竟顺手掀开了白布,一看之下,他七魂三魄即时出窍,大声尖叫,双手乱舞,脚步凌乱,倒退连连,撞到墙上,目定口呆。
看护怒目以视,连忙整理白布。
石丙杰推开病房门,让病人进去,然后紧紧关上门。
他喃喃说:“许弄潮再也没有未婚夫了。”
看护怒道:“这等鲁莽汉子,要来作甚!”
“以现今标准来说,他算得是个热情人,女子对异性要求过高,并非好事。”
看护仍然悻悻,“终身不嫁,也不要那样的人。”
“看护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,接驳好所有管子及仪器,她没想到的是,这是她日常工作,司空见惯,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够接受她的病人。
她咕浓:“爱里没有惧怕,若有嫌弃、厌恶,那必定是爱得不够。”
石丙杰从来没有勇气与女性争辩,“是,是。”他唯唯喏喏。
看护说:“她现在轻松了。”语气中充满爱惜。
“下星期我们替她换上机械身躯。”那具人工躯壳,其实是小型维生器。
“有点讽刺是不是。”石丙杰感喟,“弄潮儿将永远不能嬉水。”
“说不定啊,将来机械身躯的玻璃纤维部分增加,重量减轻,设计完全不同。”
石丙杰十分欣赏同事的乐观态度。”
石丙杰说:“我们都该休班回家了,唤七十三号来小心看守病人。”
门外,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犹自不心息,脸色苍白。缠着医生同看护问:“她只剩下……怎么办?”
看护看到他双眼里去:“如果你爱她,总有办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