蔷色进房去,看到父亲头发乌黑,十分年轻,再低头看自己双脚,发觉穿着双小小黑色漆皮鞋,原来她还是小孩。
就在这个时候,梦醒了。
一时不知身在何处,睁大眼睛半晌,前尘往事,才沓沓回转。
天蒙蒙亮起来,在这个时分,蔷色决定去美国东岸升学。
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,绮罗患病好似已有十年,其实不,头尾只得十九个月。
有事他才约蔷色会谈。
他迅速消瘦,不到一个月,已去掉一半多余脂肪。
神情镇定,只在他眼睛里可以找到一丝哀伤。
他们谈论绮罗,如说及一个远方的朋友。
“她对钱财视作身外物。”
“是,从来不是拥物狂,这点值得学习。”
“她有一个奇怪的心愿,她同我说,她希望可以走回时间隧道,去同少年时的自己做朋友。”
蔷色微笑,“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事,稍后,她找到了我,她说我像她,所以深爱我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
“她有无入梦?”
“没有,你呢?”
“也没有。”
“她一早说明不会来看我们。”
“绮罗不似这般无情之人。”
“已去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,还回来干什么。”
“不想念我们吗?”
“将来总会见面。”
蔷色亲自办理入学手续。
一百日过后,她才去理发,接着除下素服,不过,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与深蓝,无甚分别。
她把头发剪成小男孩那样,省时省力,不用花时间打理。
利佳上外型变化比她更大,他已恢复到从前模样,蔷色知道他也在康复中。
利君自嘲:“看,身体如气球,一收一放,相差三十公斤。”
“医生怎么说?”
“要小心饮食,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涨。”
蔷色笑得弯下了腰。
利佳上看着她如花一般的笑靥,怔住半晌。
年经的生命又渐渐恢复生机。
“学校方面怎么说?”
“欢迎我加入大家庭。”
“你那成绩真无往不利。”
“是,学校看分不看人,社会看钱不看人。”
利佳上十分困惑,“什么人看人?”
蔷色答:“恋人。”
利佳上说:“可是恋人往往看错人。”
“所以你说惨不惨。”
半晌蔷色站起来,“我去问妈妈可要外出吃饭。”
谈得忘形,一时忘却继母已经去世,话一出口,立刻察觉,不禁恻然。
过两日,蔷色刚起床,在盘点升学行李,听见有人按铃。
她似有预感,连忙摔下纸笔跑出去阻止佣人开门,已经来不及。
方国宝女士已经站在她面前。
方女士若无其事坐下,吩咐女佣:“给我一杯黑咖啡。”
蔷色一时不知是厌恶还是悲伤。
方女士说:“听说你承继了八位数字,做得很好呀,若不是我提点你,你也不会知道怎么做,服侍她那么多年,都是你应得的。”
蔷色握着拳头。
真讽刺,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,时时出现。
她说下去:“你好歹得分些给我。”
什么?
“朋友尚有通财之义,你发了这一注,不能忘了我。”
蔷色凝视她。
“以前发生过什么事,我不与你计较,”她厉声说:“钱可不能少了我。”
蔷色仍不出声。
“你生活既无问题,就应该照顾我!”
乔色忍无可忍走过去打开大门。
“你拨十份一出来,百来万,我马上走。”
蔷色声音十分平静,“你不走,我即时报派出所。”
“你竟这样对我?”
“走。”
方女士声音变得歇斯底里,“一百万对你来讲不是大数目,你轻而易举可以拿出来。”
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,一个是利佳上,另一个是石志威律师。
石律师认得方女士,他呵哈一声,“真巧,方小姐,我们又见面了,快随我来把话说清楚。”
他真有办法,一手拉起方女士,一阵风似刮走。
蔷色嗤一声笑出来。
利佳上诧异问:“是怎么一回事?”
“讨钱。”
利佳上莫名其妙,“你何来的钱?”
“她硬派我承继了千万财产。”
“没有的事,不过由石律师按月发放生活费给你。”
“那真得出别人的嘴巴说出来她才会相信。”
“要待你廿五岁后方可动用部份财产。”
“即使我手上有现金,也不会给她分毫。”
利佳上不再加插意见。
蔷色深深呼出一口气。
“你们找我何事?”
“石律师打算把学费及生活费交给你。”
蔷色点头,“我真幸运。”
希望永远可以摆脱生母,开始新生活。
利佳上忽然轻轻问:“你不是要故意避开我吧。”
蔷色一怔,轻轻别转头去。
隔很久才说:“明知何必故问。”
“绮罗所说,不必当真。”
蔷色微微笑,“她洞悉一切,她知道我爱你。”
利佳上十分意外,整个人僵住。
“那时才得十二岁罢了,就知道除出你,不可能有他人。”
利佳上像一尊石像,动也不敢动,屏息。
“可是,你是继母的丈天,一度是,终身是,我还是远走高飞的好。”
要过了很久很久,利佳上才回过头来,“你自幼无父,渴望寄托。”
蔷色失笑,“我是那样幼稚的人吗。”
利佳上无言。
过片刻她站起来,“我还要出去办一些事。”
她侧身而过,没有再与利君的目光接触。
吐了真言,心里舒服得多。
可是这并非说真话的时候,二人的心因绮罗离世受伤又肿又痛,已无能负荷更多。
才到仲夏,蔷色已动身到纽约。
石律师替她租的公寓靠近中央公园,是条内街,好地段,可是看不到园景,故房租不算顶贵。
蔷色选购了一辆二手白色吉普车代步。
尚未到入学时间,故此天天在街上逛。
一日在大都会美术馆东方文物部聚精会神研究一幅八大山人的画,忽然听见有人叫她。
“蔷色,蔷色。”
她转过头去,心内倒有丝欢喜,他乡遇故知,不亦乐乎。
可是有一女孩子比她更快应道:“在这里。”
原来是同音名,也许叫的是式式。
蔷色复低下头。
半晌,有人过来笑着用英话问:“你也叫适适?”
蔷色连忙答:“是,我以为是叫我。”
“多巧。”那女孩圆脸圆眼,十分亲切,“东方文物,大英博物馆藏品最丰富,老英至懂巧取豪夺。”
蔷色笑。
“雕像头部与手指最美,都被琢下运返祖国,留待身躯给美人欣赏。”
蔷色一听,骇笑不已,因活脱脱是事实。
女孩伸出手,“我叫贾适适。”
蔷色写给她看,“我名甄蔷色。”
“呵,原来这样写,”她扬声,“哥哥,来这边。”
蔷色抬起头,看到了刚才叫名字的人。
蔷色何等聪明玲珑,一看,就知道由他差妹妹过来搭讪,故只笑不语。
“我的挛生兄弟,叫贾祥兴,来,我们一起逛。”
可是蔷色不想结交朋友,“我有事要先走一步。”
兄妹俩交换一个眼色,适适说:“改天一起喝杯茶如何?”
“好。”
“这是我们电话地址。”
蔷色只得收下。
溜出大都会,走到街上,看手上地址,才纳罕世界那么细小,他们兄妹竟与她住同一幢公寓大厦,低两层,保不定会在电梯里碰上。
回到公寓,她做了一个沙律,捧到小露台,开瓶白酒,坐着慢慢享用。
忽然心底升起一丝罕有喜悦,呵,升格做大学生了。
也许什么都学不到,也许毕了业也等于失业,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身份。
蔷色对留学已有丰富经验,可是大学给予他们的自由,却令她讶异,前后才隔一个暑假,之前什么都受管制,之后一切凭自主选择,太奇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