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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牧师要求众人再唱一首诗。

  求真的目光又游到许红梅身上。

  她的头发柬在脑后,用一顶小小黑边帽子压住,宽大的黑衬衫黑裙,可是高挑身型仍然无比俏丽,她垂着头,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。

  而列嘉辉,正在凝视她的背影。



  仪式终于完毕,许红梅转过头来,看到求真,向她走近。轻轻说:“小郭先生是个好人。”

  “你还记得他。”

  “当然,他,”印象模糊了,“他是你的,他是你的……”竟想不起来。

  求真连忙说:“他是我们的好朋友。”

  余宝琪从来没有见过许红梅,她诧异地看着她,啊那么美丽而憔悴的大眼睛,连同性都深觉震荡,这是谁?

  求真却没有介绍她俩认识的意思。



  而列嘉辉远远站在一角,踌躇着考虑是否要走过来,求真再抬头时,发觉他已离去。

  红梅问:“你找谁?”

  求真答:“没有,朋友都走了。”

  红梅反而安慰求真:“当然都要回家过日子,你也不希望我天天来你处坐着。”

  求真只得说是。

  只剩琦琦孑然一人,求真向她走过去。

  琦琦听见脚步声,没有转过头来,“我想多坐一会儿。”

  “我回头再来。”

  “你回去吧。”

  “我不急,我没事。”

  在礼拜堂门口,求真发觉列嘉辉并没即时离去,他坐在车中,看着许红梅,似有话要说。

  红梅接触到他的眼神,犹疑地征求,求真的意见:“他好像在等我。”

  求真不出声。

  她同他的缘分难道还没有尽?求真吃一大惊,只觉恐怖,不由自主,退后一步。

  幸亏这个时候,列嘉辉的车子终于驶走。

  求真问红梅:“你记得那是谁吗?”

  红梅笑,“那是列嘉辉,他曾叫我快乐,也曾叫我伤心,此刻我们已经没有关系。”

  “你怀念他吗?”

  “有时,有时不,”红梅说,“我还有一个约会,”她吻吻求真面颊,“我得走了。”

  她不愿广泛地谈论她生命中过去的人与事。

  许红梅上了车。

  余宝琪也向求真告辞。

  求真把他们一一送走。

  只余小郭晴,在求真背后“啪”拍一记巴掌,“这几个人,关系奇妙得很呢。”

  求真没好气,转过头来,“你懂得什么。”

  “你没留意到他们的眉梢眼角吗,啧啧啧,大有学问。”

  “没心肝,叔公故世一点悲伤都没有。”

  小郭诧异了,“可是,那是人类必然结局,并非叔公个人不幸,而且,他得享长寿,我又何必伤感?”

  求真听了,只得叹息,说得再正确不过,可是道理归道理,她仍忍不住难过。

  谁知小郭晴说下去,“而你,卜女士,你那样哀伤,是因为年纪大了,大约不须很久,便会同叔公会合,因而触感伤情而已。”

  求真听了,一点没有生气,此小郭太似彼小郭,说话一针见血,也不理人家痛不痛。

  就此可见小郭的生命其实已经得以延续,这个侄孙已得他真传。

  求真不由得微笑起来。

  “你还不走?”

  小郭摇摇头,“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。”

  求真回到礼拜堂内,看见琦琦还坐在百合花前。

  求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,“我们回去吧,我煮了一锅汤,欢迎你来品尝。”

  琦琦缓缓转过头来。

  她说:“这世上一切的事,从此同小郭无关了。”

  求真也说:“从他那好奇多事的性格,不知是否会觉得无聊?”

  “一定很寂寞。”琦琦十分怜惜地说。

  “不怕,他这一觉,怕要睡很长一段时间。”

  过了一刻,琦琦缓缓说:“我一直以为他不怕老,可是有一日,我们观剧出来,看的是午场,散场时正值黄昏,站在街角等车,他忽然在幕色及霓虹灯下凝视我,并说:‘琦琦,我老了,你也老了。’”

  求真轻轻给她接上去,“于是你设法找到最好的易容医生,替你恢复青春。”

  “我一直有点笨。”琦琦苦笑。

  “不,你想他欢喜。”

  “他并不见得高兴。”

  “你知道小郭先生为人,天大的事,他都淡然处之,那是他做人的学问。”

  琦琦笑了,“他这个怪人。”

  “小郭先生的确是个可爱的值得怀念的一个人。”

  “我会尝试替他整理笔记。”

  “他把笔记给了郭晴可是?”

  “也得让我替他找出来。”

  “不是一宗简单的工夫。”求真笑道。

  琦琦眉头渐松,“来,我们该去喝汤了。”

  求真握住她的手。

  离开礼拜堂时回头看了一看,小郭好像一直站在她们身后似的,不,不是老小郭,而是年轻的小郭,他正嘻嘻笑,叉着腰,在设法逗得卜求真暴跳如雷呢!

  求真又落下泪来。

  第九章

  求真跟琦琦回到小郭的寓所。

  一屋都是书本报纸,可是编排得井井有条。

  一般老人的屋子都有股味道,可是这里空气流通,窗明干净。

  小郭是努力过一番的。

  “当我老了,我不要胖,不要懒,我不会固执,不会死沉沉做人……”这些愿望,看似容易,做起来,还真得费一番力气。

  小郭都做到了。

  琦琦功不可没。

  但是她却说:“我很少到他这边来,他老开着窗,凉飕飕的,我最怕脑后风。”

  求真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,抬起头,看见一只棕色信封,信封上字迹好不熟悉,求真认得是许红梅的秀笔。

  她忍不住伸手去取过来,信封还未曾拆开过。

  求真转过头去问琦琦:“这个信封,可否给我?”

  琦琦眨眨眼,“你说什么?我没听见,这里的东西不属我,要读过遗嘱才知道什么归什么人。”

  求真顿时会意,琦琦听不见最好。

  她打开手袋,把那只信封放进去。

  求真说:“你没有看见呵。”

  琦琦说:“风大,吹沙入眼,迷住了,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
  求真静静合上手袋。

  真的,必要时,什么都看不见,听不见,最好不过,至少有益心身。

  这种一级本领,要向琦琦学习。

  “你看,这些是他的笔记。”

  成叠堆在小小储物室内,照片,物证,剪报,以及他亲笔记录。

  “为什么他没用电脑?”

  “不喜欢。”

  “用了电脑,整理可方便了。”

  “我也劝过他。”

  求真在一只盒子里拣起一只精致的钻石指环,“这是什么?”

  “呵,有位先生怀疑女友不忠,托小郭索回指环,当对方退还指环,他才发觉他是多么愚蠢多余,一直没有来取。”

  “另一个故事。”

  “是,另一个故事。”

  求真把指环扔回纸盒。

  “统统都是故事。”

  “是,一个人起码一个故事,有时,同一个人有三至五段故事。”

  “我们真是奇怪的一种动物。”

  “这一个奇怪的动物已与我们永别。”琦琦不胜唏嘘。

  “我要向你道别了。”

  “求真,我打算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,大概明后日起程,你不必相送。”

  “琦琦,你何必离去。”

  “走动得勤些,忙些,日子比较容易过,没事做,搬个家,忙它几个月,很快到年底……相信你明白。”

  “可是连你都要离开我。”

  “我终归是要离开你的,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”

  “可恨的人生。”

  “郭晴会与你作伴。”

  求真露出一丝微笑,“他是小郭的翻版。”

  琦琦送求真到门口。

  求真回到家,忽然觉得树影太荫、厅堂太大、书房太静,信箱里掉出来的全是账单,没有亲友来信……她颓丧了。

  锁匙“噹啷”一声掉在地下。

  她忽然听到有人说:“你回来了,我等你呢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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