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真笑笑:“是列太太吧,我是这幢房子从前的住客,最近自外国归来,特地来看看故居,邻居们说,现在你们住在这里。”
那位太太到底年轻,阅世不深,不防人,况且,见来人是上了年纪、衣着考究的女士,便客气地说:“请进来喝杯茶,贵姓?”
“我姓余。”
“真巧,我也姓余。”
求真与她喝了一杯茶,享用了一块糕点,短短时间,她已知道余宝琪完全蒙在鼓里,绝对无知,她出身良好,教养极佳,深爱列嘉辉,但完全不了解他。
求真见目的已达到,起身告辞。
余宝琪送她出来之际,犹自殷殷地说:“我们把这面墙改过了,客厅宽敞些,嘉辉说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房间。”
求真看着她。
嘉辉长嘉辉短,“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?”
“才十岁罢了,”余宝琪甜甜地笑,“刚合适,你认为是不是?”
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声,恐怕不止呢,恐怕要比你大一百岁呢!
她悄悄离去。
求真到另一个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。
许红梅的精神更差了,真似油尽灯枯,求真蹲到她面前,忽然怔怔地落泪。
许红梅拂一拂求真的头发,温言问:“受了什么委屈?”
“不!不是为我自己。”
“那么,是代别人抱不平?”
求直不语。
“是谁?”许红梅轻轻问,忽然之间,她明白了,“是为我?”
求真仍然不语。
“啊,你都知道了。”许红梅感慨地说:“真的,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样的聪明人。”
求真点点头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你也早知道他的事。”
许红梅笑笑。
“所以你不愿与他一起去见原医生,你觉得已没有意思。”
许红梅轻轻说:“变了的心,再年轻还是变了的心。”
讲得真透彻。
求真轻轻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“啊,很早很早,在第三者还在音乐学院修读的时候,我并非一个不敏感的人。”
“他一直瞒着你?”
“不,他一直没同我说起。”
“他不知道你已了解这一切?”
许红梅忽然反问:“你猜呢?”
“我猜你们二人是明白人。”
许红梅笑了。
“这五年来,你没想过拆穿他?”
“不止五年了,算起来,他们自认识迄今,已有七八年光景。”她加一句,“我并不糊涂。”
求真语结。
许红梅反而要安慰她:“别难过,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,没有一个人,没有一件事是完美的。”
求真牵牵嘴角,“我还以为你俩是神话故事中的二世夫妻。”
“啊!”许红梅失望,“那不行,那实在太累了。”
“列嘉辉在你心目中,仍然完美?”
“我最最了解他。”
“我希望是。”求真说。
许红梅感喟:“过去几年,每日黄昏,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热牛乳,待我睡下,才去过他的生活,那已经是很大的牺牲。”
求真却不那么想,“盛年的你,何尝没有陪伴过年迈的他。”
这时,看护放下书本站起是,“这位女士,下次再谈吧,老太太累了。”
求真只得告辞。
想到当年十五二十岁时,通宵谈论志向宏愿,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,根本不知累为何物,没想到现在说话要分开一截一截讲。她上了车,刚要驶走,一辆房车冲上来在她对面刹住。求真吓得跳起来,两车距离不到一公尺。对面司机是列嘉辉。
他下了车,满面怒意,“你要是男人,我真想把你揍一顿。”
求真不出声,难怪他生气,她的确多管了闲事,且用过不正当手段。
“卜小姐,没想到你有那么大的鼻子。”
求真听出他语气中渐渐无奈多过怒气,便下车来。
“卜小姐,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谈谈。”
求真“呵”一声,“人们看见了会怎么说?”
“我会告诉他们,我年纪足可做你祖父。”
求真笑了。
列嘉辉毕竟有他可去之处。
她的车子跟他到一间私人会所。
“你见过宝琪了。”
“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。”
列嘉辉承认:“我很幸运。”
“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岁吧?”
“不。”
“不敢告诉她?”
“我一直到十多岁才记起前生种种,原来当年的我雄心勃勃,不顾一切,想扬名万里,但自从再世为人之后,我对事业毫无兴趣,只想与心爱的人过恬淡生活,我觉得没有必要与宝琪提到过去。”
“许红梅知道你的事。”
“我知道她知道。”
“你没有歉意?”
“我由她带大,她自然原谅我。”
“既然已有美满生活,为何仍要劳驾原医生?”
列嘉辉抬起眼来,“我告诉过你,这一切是为了红梅,你一直不信。”
“看来是我糊涂了。”求真语气带着讽刺。
“活该,这是多管闲事的报应。”
求真气结,但列嘉辉有双会笑的眼睛,他并且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,求真发作不得。
“卜小姐,答应我别再扮游客去探访故居及故人。”
“好,我不去骚扰余宝琪。”
“谢谢你,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。”
他真是软功高手。
“还有,红梅身子实在差,你最好也别与她谈太多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卜小姐,你真体贴。”
“列先生,我很佩服你。”
“我?我是无名之辈,又无一技之长,不过靠小小节蓄度日,有什么过人之处?”
求真答非所问:“我一直相信,只有可爱的人,才会有人爱他。”
列嘉辉不语,他随即微笑,他乐意接受任何年龄女性的赞美。
但求真仍然好奇,“每日黄昏,你怎么同宝琪说,去见你母亲?”
“不,”列嘉辉更正,“去见我所爱及尊重的长辈,风雨不改。”
说得好。
“她没有疑心?”
“你已经说过,宝琪是另外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。”
可是,聪明人不多问,聪明人从不企图去揭穿他人的秘密,即使那人是亲密伴侣。
“卜小姐,你肯定也是聪明人。”
“不,我不是。”求真慨叹,“第一,我运气不太好,第二,我不懂转圆。”
列嘉辉马上说:“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损失。”
求真笑了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列嘉辉很认真,“一定。”
求真十分感激,“谢谢你。”
“什么话!”
一杯咖啡时间他与她便化干戈为玉帛,列嘉辉多么懂得处理迁就女性的脾性,求真叹息一声,她年轻时亦是个标致的女郎,可是她从来没遇到过列嘉辉那样知情识趣的异性。
她所遇到的人流,要与她斗到底,一句话不放松,死要叫她认输,求真自问是个动辄便五体投地的人,偶像无数,只要人家有一点点好处,她便欣赏得不得了,可是,他们并无优点。
没有优点也不要紧,但身无长处而时时想叫人尊重,可真吃力。
求真又叹息一声。
琦琦在家等她。
她轻轻说:“意想不到。”
求真脱下外套,踢掉鞋子,“真的。”
“给你做许红梅,你会怎样?”
“我不要做许红梅,生活那么单调,一生只对着一个人。”
“可是她一生都可以与爱人在一起。”
“是,把他带大成人,他却同旁人结婚。”
琦琦笑,“你的器量浅窄。”
“谁说不是。”
“故事到这里,告一个段落了。”
“谁说的?故事才刚刚开始,他们已找到原医生。”
“可是,经过原医生的手术,展开的,将是新的故事。”
求真躺在沙发上,喃喃道:“一生只爱一个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