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想你死。”我说,“你得活下去,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,我不会放过你。”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。
他乏力地笑,倒在床上。
电话铃响了,我取起电话。
“姜小姐?这是疗养院。”那边说。
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,“什么事?”
“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?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。
“我就是喜宝。”
“那么姜小姐,请你马上来一趟,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马上来。”我说。
勖存姿问:“谁?什么事?”
我怕让他受刺激。“一个老同学,电话打到这里来,我去看一看她。”
“也好,你出去散散心。”他摆摆手。
“我去叫辛普森上来。”我说道。
“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。”他厌憎地说。
“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。”我勉强地笑,捏紧拳头,紧张得不得了。
勖存姿起疑,他说:“你不像去见女朋友,你像去会情人。”他笑一笑。
我大声唤,“辛普森太太!”
“过来。”勖存姿叫我,“让我握握你的手罢。”
“我很快就回来,一个小时。”我说。
“让我握你的手。”他说。
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,心头焦急。
“又有什么人在等你?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?”他缓缓地问。
我蹲下来,“不,没有人比你更重要。”我把头枕在他膝上。
“好,我相信你,你去吧。”他说。
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。
“我离开一会儿,你好好照顾勖先生。”我说道。
“是。”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。
我奔到车房,开动车子,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。医生看到我迎出来,很责怪我,“你来迟了,姜小姐,即然喜宝是你,你该尽快赶来。”
“勖聪恕呢?”我问。
“跟我来。”
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,他坐在藤椅上,看见我他叫:“喜宝!”他站起来。
“聪恕!”我一阵昏眩,“聪恕!”
他笑,“喜宝!”他迎过来。
我奔过去,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,我不肯放开,“聪恕!”我看他的眼睛,他眸子里恢复了神采,有点恍惚,但是,很明显地,他的神智回来了。
“聪恕!”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。
“喜宝,发生过什么事?”他焦急地问我。
“发生过什么事?”我笑,然后哭,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,于是又大笑,眼泪不住地滴下来。
“喜宝,究竟是什么一回事?”他不住地问我,“我是不是病了?”
我抱住他,“一切都好了,没事,没事。”
我转头看牢医生,医生得意洋洋。“是的,他已完全恢复正常,我们得多谢——”
我连忙说:“我看护他是应该的。”
医生扬扬眉,略为意外,然后说:“我指的是周小姐。”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。
“周小姐?”我愕然。
到这个时候,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,小小个子,圆圆面孔,五官都挤在一堆,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,她正谦虚的微笑呢。
我怔住了。
医生说:“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,又建议电疗,她帮他……”
我没有听进去,这医生懂什么?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。
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……这多半是我的功劳。我跟聪恕说:“来,先打电话给妈妈,安慰她一下,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?”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。
“当然。”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,“我怎么会忘记?”
真奇妙,我真不敢相信,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,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。
我看着他拨电话。我跟医生说:“真是的,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。”
医生耐心地说:“不是‘忽然间’,是周小姐——”
“电话通了。”聪恕转过头来说:“是佣人来听的电话。”
“叫你母亲来听没有?”我问。
“等一等,喂?”他嚷“妈妈?我是聪恕,谁?聪恕。什么聪恕,不是只一个聪恕吗?妈妈——”他又转过头来说:“她好像要昏过去了。妈妈!你来医院?好的,我等你。”他挂上电话。“我到底病了多久?”他疑惑地问。
医生说:“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,慢慢跟你解释。姜小姐,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。”
我兴奋地说:“待勖太太一来,勖聪恕就可以出院。”
“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。”医生说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他尚要慢慢适应。”医生说。
“是的,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。”我站起来,“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。”
“也好,勖太太一到,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。”医生也笑,“在这种病例中,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,姜小姐,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——”
“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,”我笑,“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?”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,“我去接他的父亲。”
“姜小姐——”
“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。”我笑,“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。”
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。
我把车子开得飞快,途上一直响着喇叭,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,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。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,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,这么大喜的讯息,他一听身子就好。不错,聪恕是他的命根,他一晓得聪恕没事,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,只要他好起来,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,我充满希望,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,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,飞回去。
到了家,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,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,大声叫:“勖先生!勖先生!辛普森大太——”拖长着声音,掩不住喜悦。
我大力推开前门,奔进屋子,“辛普森太太——”
辛普森自楼上下来,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,“好了。”我来不及地说,“这下子可好了。”
她的脸色灰白。
我住口。
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。我问:“有事,什么事?”
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,尖锐凄厉。
辛普森说:“勖老爷,”她停一停,然后仰仰头说下去,“勖老爷去世了。”
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,发狂似地奔上楼。
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。我才离开一个小时。才一个小时。
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,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。
一个老人,死在家中床上。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,这叫做寿终正寝。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。他是勖存姿。
“勖先生。”我跪在他床前,“勖先生,你是吓我的,勖先生,你醒一醒,你醒一醒。”
辛普森说:“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,可是勖太太不在家。”
救护车呜呜地临近,在楼下的草地停住。
辛普森说:“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,于是只好打九九九。”
我问:“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?”
“是。”辛普森说。
“临终有没有说话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没有在他身边?”我问。
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,一边问着:“在哪里,哪里?”
“他不要我在身边,他说要休息一会儿,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,有长途电话找他,一定要叫他听,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,他已经是这样子,鼻子没气息,身体发凉。”
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。
我拿起勖存姿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