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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1 页

 

 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。她是我的前身,我在照时间的镜子。

  “你见过他的家人?”我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她摇摇头,“一个也没有。”

  “后来……你辍了学?”



  “是。我有那么多钱,当时想,念书有什么用?”她并不见得悔恨,声调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勖先生对我很好。”

  “你为什么离开他?”我说。

  “他离开我。有一日他说‘你去吧,我不能再来见你,可是你如果有困难,不妨来找我。’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。”

  “你需要多少钱?”我问。

  “五十镑?”她试探地问。

  我真是为她落泪。我进书房,打开抽屉,取了一叠钞票出来,塞在她手里。



  “谢谢,谢谢。”

  她喜不自禁。

  我温和他说:“去洗个头,买件新衣裳。”

  “是是,我现在就去,”她说,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如果我还在此地,你尽管来找我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我送她出去。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,她是一个美女,虽然憔悴了,看得出以前的盛姿,骨架子小,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。

  我关上门。

 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,我摊摊手。

  “真是堕落。”她批评。

  我问:“如果我不赌不嫖,乖乖地过日子,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?”

  辛普森笑说:“我与你?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,免得你担心,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,你还不知道,而且只准你收利息,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,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。”

  是的,这么多女人当中,他最喜欢我,我是“同类型”中最得宠的。

  勖存姿回来,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。

 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。

  我问:“为什么坐轮椅?”声音里带着恐惧。

  “因为我不想走路。”他说。

  我松下一口气。

  “家明呢?”我问。

  “他走了。”勖存姿没有转过脸。

  “走了?”我反问,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“他离开了勖家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追问,“离开勖家,到什么地方去发展?”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,我以为他早忘却了。

  勖存姿抬起头,他很困惑他说:“家明,他进了神学院,他要当神父。”

 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,闻言一惊,花瓶摔在地上碎了,我说:“什么?做和尚?”

  勖存姿问:“为什么?我跟他说:‘家明,聪慧走失。不是你的错,上天入地,我总得把她找回来。’但是他说:‘不,勖先生,你永远也找不到她,她寻到快乐,她不会回来。’我以为他悲伤过度,少年夫妻一旦失散,心中难过,也是有的,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,可不肯再回来了。”

  我失措,就这样去了?

  “可是我说家明,你这样撒手走了,我的事业交给谁呢?你猜他说什么?”

  “什么?”我呆呆地问。

  他说:“勖先生,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,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,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。”

  我一阵昏厥,连忙扶住椅子背。

  勖存姿喃喃地说:“我的家支离破碎,喜宝,我要你回剑桥,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,你来承继我的事业。”

  我退后一步,“可是勖先生,你有聪恕,还有聪憩,至少聪憩可以出面,她有丈夫,一定可以帮忙你,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,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。”

  “你不会明白,只有至亲才可靠。”

  我失笑,“可是我也是外人,勖先生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勖存姿抬起头,“你并不姓勖,但是我信任你。”

  “我?”我抬起头,“你相信我?”

  “你还算是我亲人。”他的声音低下去。

  “别担心,勖先生,你身体还是很好,”我说,“支持下去。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?你放心。”

  他沉默一会儿。“有你在我身边,我是安慰得多了。”

  “我并不能做什么。”我说,“只会使你生气。”

  “你应该生气,”他说,“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。”

  我凝视他,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,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,现在他说他老,确有那种感觉。

  他咳嗽一声,“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。”

  “毁了我?”我说,“没可能,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,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,事情不可能更坏了。”

  “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。”

  “毕业?我有这么多钱,还要文凭做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,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。”

  “何必做无谓的事?”我笑笑。

 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。“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。”

 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。

  他说:“聪憩想见你,你说怎么样?”

  “我?我无所谓,她为什么要见我?”为什么是聪憩?

  “她要与你讲讲话。”他说,“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,她对你的敌意减轻,也许如此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“我不会介意。”

  “那么我叫她来。”勖存姿有点儿高兴。

 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,翻过来翻过去,精神不集中。

  勖存姿说:“如果你没遇见我,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,小两口子恩恩爱爱,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。”

  “是,”我接口,“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,孩子大哭小号,两口子大跳大吵,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,还是靠我吃软饭,说不定早离了婚。”

  勖存姿笑笑说:“喜宝,在这个时候,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。”

  “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,”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,“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: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。何必悔恨,当初我自己的选择。”

  他看着我。

  我嘲弄地说:“我没觉得怎么样,你倒替我不值,多稀罕。”

  “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。”

  “幸福?你认为养儿育女,为牛为马,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?各人的标准不一样。到我老的时候,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,我可不后悔。”

  “真的不后悔?”勖问我,“还是嘴硬?”

  “像我这种人?不,我不懂得后悔。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,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,勖先生,我的生命力坚强。”

 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。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,一块戒面要多少钱。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。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。

  况且最主要的是,后悔已经太迟了。

 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。

 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,直到聪憩来到。

 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,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。

  我招呼她,把她安顿好,也没多话,聪憩的城府很深,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,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。她住足一个星期,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,毫无其他目的。

 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,聪憩敲门进来。

  我连忙请她坐。

  “别客气。”她说,“别客气。”

  “应该的。”我说,“你坐。”

  她坐下来,缓缓地说:“喜宝,这些日子,真亏得你了。”

 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,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。

  她说:“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。”

  连她都叫父亲“勖先生”。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。

  我低下头,“这是我的职责。”

  “开头我并不喜欢你,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,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。”她也低着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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