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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家明说:“你睡一会儿,快睡一儿。飞机马上要到了。”

  “到了?真快。”我说。

  飞机到了。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。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。那么大的一个男人,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,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。

 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,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。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。其实沙漠是瑰丽的,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,我也不明白。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。



  我木着一张脸,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。

 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。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,有花圃,四间房间,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。

  “她的房间呢?”我淡淡地问。

 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,很漂亮,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,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。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,甚至有一瓶“妮娜烈兹”的“夜间飞行”香水。她的生活应当不错。

  拉开衣橱,衣服也一整柜。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。

  我不明白母亲,我从没有尝试过,很困难的———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,即使是母女,父子、兄弟、夫妻,不可能的事,我只问一个问题——



  “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?”我问得很可笑的。

  咸密顿叫嚷着:“警方问完你又来问,我告诉你,没有,一个子儿也没有买!我不是那种人,我爱咏丽。”他掩着脸呜呜地哭。

  我并没有被感动,若干年前我会,现在不,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,他们演戏,我观剧。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,但只限于此。

 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。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,他与勖存姿联络。

  我还是做梦了。

  信。很多的信。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。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,甚至递给我丈夫看。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,爱我敬我,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,我们一起看电视。

  第六章

 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,宋家明坐在我床边。

  他也像勖存姿,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。

  “你一额是汗。”他说。

  “天气很热。”我撑起身子,“南半球的天气。”

  “你做了恶梦?”

  “梦是梦,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?”我虚弱地问。

  “你为什么不哭?”他问。

  “哭有什么帮助?”

  “你应该哭的。”

  “应该?谁说的?”

  “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。”

  “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,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,好了吧?”我叹口气。

  “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——”

  “家明,”我改变话题,“有没有女人告诉你,你漂亮得很?”

  他微笑,点点头。

  “很多女人?”我也微笑。

  家明没回答,真是高尚的品行,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,他有过多少女人。同样地,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,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。

 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。“你熟睡的时候,我喜欢你多点儿。”

  勖存姿说过这话。

  我问:“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?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,看上去比较单纯?”

  “你什么都猜到?”他诧异。

  “不,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。”我说。

  他叹口气:“勖存姿。”

  “是。”我说道,“你也一样,什么都猜得到。”

  他吻我的脸。

  我说:“天还没有亮,你陪我睡一会儿。”我让开一边身子。“来。”我拍拍床褥。

  他躺在我身边。“这很危险的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我说,“我很快会睡熟。”

 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。听着他的心跳,我有一种安宁。我从来没有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。没有。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。

 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。

  他说:“我一直没有睡熟,心是醒的,怕得要死,我不大会控制自己。”

  “聪慧知道会怎么样?”我笑着起床。

  “怎么样?我也不知道。”他微笑。

  “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。”他说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。”宋家明说。

  “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。”我说道,“她是上海人。”

  “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。”

  “真有这么重要?”我漠然问。

  “她是你的母亲。”宋家明说。

  男人们就是这样,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。

 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,要他长就长,要他短就短。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,他有主张,他要开始命令我。

  咸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——

  “她是澳洲人。她嫁了我。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
  即使请律师来,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。

  我沉默地说,“带我去看看现场。”

 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,是一间百货公司。

 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,只觉得蓝天白云,很愉快很爽朗。

  “我要上顶楼看看。”我说。

  宋家明拦住我,我轻轻推开他。

  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,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。我请宋家明跟经理说话,交涉良久,经理派人来开了门,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,我们到达顶楼。二十七层高的房子。

 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,蠕蠕而动。跳下去一定是死的。老妈那一刹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?我不能够明白。

  我站了很久,也不能说是恁吊,也并没有哭。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。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?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,自然是同情的——锄强扶弱嘛。

 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:“你让他们开门,一定费了番唇舌吧?”

  他只微微点点,不答。

  我们与咸密顿道别。

  咸密顿苦涩地问我: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问上帝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。

  家明问:“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?”

  我抬高头想很久。“不要。”我说。

 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。

 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。我们只离开四天,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,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动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勖低声问。

  “我疲倦得很,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。”

  “日月精华?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?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。”他笑道,“有没有引诱我的女婿?”

 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。我老实说:“没有。我还不敢。”

  “别想太多。”他说,“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。”

  我还是在想。

  那么高的楼顶,在异乡,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里,她在那里自杀,上帝,为什么?

  我想到幼时,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,如果绉了,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——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。

 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,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,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。

 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,并没有离开过我。

 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,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——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。

 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,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,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。

 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,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……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。

 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,他们愿意,因为我长得漂亮,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。

  我的老妈,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,也没有一封书信,或者她以为我会明白,可惜我并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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