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:“谢谢”,“不敢当”、“请”。
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?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,或是包下台湾歌女。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,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——实在是他的幸运。
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,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,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,开心见诚地抱头痛哭。他们能够吗?
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。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,整个人仿佛被猪油粘住了,拖泥带水的……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,或者除了聪慧,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,可幸她实在年轻,并且够诚意,并不讨厌。或者也除了聪恕。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,他很可爱,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。
我不喜欢勖聪憩。对方家凯毫无意见。厌恶宋家明——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,尚想改革勖家。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,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。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,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,他应该明白。
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,很有点得意。
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,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。老实说,看见他还真的有点儿高兴。
因为我一向寂寞。
“哦,”我说,“你来了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炯炯,说:“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?”
“是。刚回来。”我答。
“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。”
“是,我是故意上门去的。”我说,“很抱歉,你是生气了?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?”
勖存姿说:“我不怕任何人,你把我估计太低了。”
“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。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。”
他沉默一会儿。
“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。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?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?”
他要把我遣回英国。这也是一个好主意。
我问:“关于我,你知道多少?”
他微笑。“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,你有什么历史呢?”
我不服气。我说:“我有男朋友在英国。”
“你是指那位韩先生?”他笑,“你不会喜欢他,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。”
我也忍不住笑,我坐下来。“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。不过在英国,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。”
他凝视我。“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儿。”
我大胆假设,“聪恕?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。”
勖存姿的面色一变,“他对你有。”
我说:“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。”
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。“你像男人?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。”他扬扬手,“看你戴着它的姿态!像戴破铜烂铁似的。”
我看着他。
他也看着我。
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,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。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。两鬓斑白,头发有点稀疏,带天然波浪,但梳理得非常好,面孔上自然多皱褶,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,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,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。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,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,但……确然是老了。
当然,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。
脱掉衣服后,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?想到这里,我并没有脸红,反正有点苍自寒冷的感觉。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。再保养得好,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。
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:这个女孩子,在她身上投资,是否值得?她值这么多吗?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?大腿是否圆浑……他是有经验的老手,他不会花错钱。
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。我想这也是容易的。他有钱,我需要钱。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——在某一个程度之内。
我看着他良久,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,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,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。我叹一口气。
“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。”他说,“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。”
“我知道,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。”我说。
他笑。“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。”
“是的,人家都这么说,请替我买‘谐和号’头等票子。”
“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?”他诧异。
“愿意。”我笑。
“我会在伦敦见你。”他说。
“一年见多少次?”我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你的功课会很忙,”他含蓄地,“交际生活也会很忙。”
“你可以顾人盯死我。”我笑。
“我早已派好人了。”他也笑,“学校、家,伦敦、剑桥、香港—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?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。”
“我感到荣幸。”我说。
“我有事,要先走。”他站起来。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“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。”他临出门说。
圣诞老人。
我不想在他面前提“老”字,不是不敢,有点不忍。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,我何必提醒他。
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,他转头笑笑说:“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,我是十二月。十二月有圣诞老人,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。”
我把手臂叠在胸前。“勖先生,”我说,“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。”
“我也深有同感,姜小姐。”
他上车走了。
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《红楼梦》。隔很久我放下书。现款,他说。在书房抽屉里。
我走到书房,小心翼翼地坐下来,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。没有。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。如果不在第一格,那么一定在第三格,别问我为什么,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。
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,抽屉只被移动一时,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。我的心剧跳,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,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,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。现钞是……裸女。
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。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,我也没有如此紧张,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,何喜之有?但现在,现在不同,到目前为止,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。他说得不对,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。既然如此,我也乐得大方。我把抽屉推回去。反正是我的东西,飞不了,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,愉快、舒畅、坦然地贬值。
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。我伸伸腿,搁得舒服点。
这使我想起一首歌,乔治·萧伯纳的剧本“卖花女”被改为电影,女主角高声唱:
“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。
远离夜间的冷空气。
有一张老大的椅子。
呵那将是多么可爱。
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,
又温柔又暖和。
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,
呵那将是多么可爱……”
我记得很清楚,歌词中只说“可爱”,没有“爱情”。
爱情是另外一件事。爱情是太奢华的事。
至于我,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。
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,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,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——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、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