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医生那里……”我问,“真的?”语气断续。
“大雄,你可以来,我真的很高兴,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认真。”
“不难理解,”我蔑视说,“我总比你那个初恋情人高明一点,你这个滥爱的女人。”
她大笑起来。吃药的时间到了,护士进来侍候她,随即嘱她休息。
我与护士悄悄谈一会儿。
护士共有三个,每人轮一更。周医生每隔一天出现一次,而病人已有许久不在公众场所露面。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资产问题。
我无话可说,凡事分轻重,此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。我看着时间,已经是深夜,七小时后,我原应做新官人,娶凌叮噹小姐为妻。
但是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。
叮噹会恨我一生,像狄更斯名著“苦海孤雏”中的夏维咸小姐,未婚夫在结婚那日溜走,于是她终身守着破烂的婚纱,在古屋中钻来钻去……
我要警告叮噹一声,总不能够让她一个人步入教堂结婚。
于是拨电话找叮噹。
她的电话响极没有人听。活该,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电话的。
我立刻打给赵三,他的号码正忙着。我又找孙雅芝,女佣人答:“孙小姐今天晚班拍戏。”
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,太痛苦了。我浑身冒汗,爽这样的大约,需要莫大的勇气,我如置身客西马尼园中。
我擦一擦额角的汗,再找赵三。
他来接电话。
“是大雄?”他笑,“紧张得睡不着?”
“听着,赵三,你要为我去找叮噹,告诉她,婚事告吹了。”
他一怔,“是大雄?你确实你是大雄?”
“婚约吹了,我明天不会出现,赵三,帮个忙,替我去取消一切。”
“你人在哪里?大雄,你究竟在什么地方?”
“我不会告诉你,我要失踪一段时期。”
“大雄,你有没有搞错?婚礼还有六个小时就举行,你叫我去取消?你以后不打算见叮噹?”
“我只能说这么多,我要挂电话了。”
“你疯了,大雄,我赶来看你——”
我已经放下话筒,额上的汗涔涔而下。
为了香雪海,我不会这样做,但为了只有这个秋天的香雪海,这样做是值得的。
我一直没有睡,坐到天亮,这上下怕叮噹已经知道婚礼无法依时举行,她会不会哭闹?抑或要杀死我复仇?或是一怒离开这块伤心地?我造成她心灵上这样大的创伤,自己也不好过,但我只看得见近身的眼泪。
终于十点钟过去了。我颓然垂下头。
完了,与叮噹这一段是告结束了,但是与香雪海又没有结局。我鼓起勇气,掩饰苍白的心,站起来,走出书房。
赵三他们迟早会缉我归案,我与香雪海要找个地方躲一躲。
周医生来的时候,我与他商量。
他说:“我不赞成病人离开这里。”
“医生,我们可以聘请你在别的地方照顾她。”
“我这里有别的病人,也走不开。”他很表歉意。
“我怕别人骚扰我们。”
“那么搬到我的别墅去,我有层复式洋房,在西贡,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住。”
我想一想,也好,“谢谢你,周医生。”
“西贡的景色跟利维拉差不多,你们会喜欢的,我很乐意这么做,别客气。”
“我同香小姐去说一声。”
我迎面碰到护士,问她香睡得好不好。
护士苦笑,“现时她的一般机能都凭药物控制,无所谓好不好。”
我难过得半晌作不了声。
香刚刚醒来,周医生为她诊视。
十一点钟了,叮噹是否在咆哮?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马上要开始,叮噹或许会买凶杀我,一个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,往往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来。我将脸埋在手心内长叹一声。
周医生跟我说:“她今天很愉快,关先生,别墅那边我会马上去通知下人。”
我与他紧紧地握手。
他与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,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过得高兴一点。
我跟香雪海说:“我们要搬家。”
“你最多主意,要搬到什么地方去?”香微笑。
“你是否信任我?”我吻她的额角。
“自然。”她的眼睛闪了闪。
“那么,叫佣人收拾好,跟我走。”
“大雄,你最多诡计。”她轻轻地说。
中午我们吃过饭就离开。
我吩咐佣人,如有人前来查问,就说香小姐外游,而且,他们要记得,根本没有见过关大雄这个人。
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,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,家具很普通很清爽,很多空间,但设备完美。
主人房非常宽大,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,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,帆船点点,相当怡人。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,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。
她说:“周医生很会享受的。”
日子无多,留恋也是应该的。
我黯然转过头去。
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,当然,护士也跟着。为了避人耳目,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。
希望叮噹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。寻人最乏味,人家要出现,自然会站出来,避而不见,当然有极大苦衷,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?
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,希望他们明白体谅,我实在是不得已。
上天啊,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,最痛苦的是现在,我心受煎熬,喉头如火烧,我辗转反侧,不能成眠,与香雪海在一起,我看到的是叮噹,与叮噹在一起,我闭上双目,看到的又是香雪海,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,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,我一不敢狂歌当哭,二不敢酪酊大醉,一切郁在体内,形成内伤。
我把时间简单地安排一下,每天饭后我们坐船或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,到附近镇上溜达,带些海产回来。
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,又有一次,买到活的淡菜。
“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。”香说。
她的精神很差,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,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。
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,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,一双帆布鞋,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,谁也不知她是病人。
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,很隐约地说几句。
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,一年之后就习惯——“没有什么大不了,人人的结局也如此。”
又淡淡地说:“一百年前,人们死于肺病、麻疯、瘟疫、痢疾、霍乱、破伤风、水痘、麻疹、伤寒、甚至肺炎、肠胃炎……此刻死无可死,全体患癌症。”
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,不知什么滋味,甜酸苦辣一起来。
越了解得多,越是爱她。
“在患病之前,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。”她说,“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,我可以做得很绝。在以前,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,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,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,现在……”
她说得很对。
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,我反而投降,拜倒在她的裙下。
我说:“许久之前就爱上你。”
“多久?”她很有兴趣。
“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。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,对不相干的人,无爱也无恨。”我停一停,“但那个时候,忙着忠于自己,忠于感情,在心中打仗,不敢承认,现在一切都两样了。”
“因我活不长久。”
我不敢接口。
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,要找关大雄,警察也来过了。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,进了屋子后,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,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