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
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、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,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,低下头来,是盛国香,她来了,不是冤家不聚头,她来了。
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。
一声导演,也不问生张熟李,臀部就挤过来,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。
不是盛国香。
是施君的女主角。
紧张之心松弛,随着而来是失落。
不是她,她没有来。
女郎自我介绍,“我叫苏倩丽。”
我呆呆看着她。
她深觉有趣,“你呢,你尊姓大名?”
“啊,我,我叫林自明。”
“新人,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?”
施氏来解围,“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,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。”
苏情丽转过头来,“原来是大学教授。”
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,我连忙撤退,低下头,鼻观口,口观心,然后手足并用,站起来,一边摇手,说:“我有事要先走一步。”
也没等待他们反应,便匆匆离开咖啡室。
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,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,一紧一松。
回到家中,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,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。
一帘幽情,满室生凉。
他得意地问:“怎么样,海伦一定喜欢。”
完全变了,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。
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,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,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,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。
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,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,防它溶解变坏,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,一人抓一头,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,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。
这一切童年往事,一一随科学进步,社会繁荣而消逝。
再经过林自亮革新,谁还认得这个家呢?
我推开房门,一看,不由得惨叫起来。
双层床,那张古董床,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、大考日期、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,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。
“床呢?”
“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,二十多年了,还搁着干什么?”
海伦,我决不放过你。
不不,不要怪错人,是林自亮,林自亮卖弟求荣。
抑或是我自己,永远不肯长大,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。
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,我终于拨通电话,施峰来接听。
“没有出去玩?”
“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。”
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,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。
“妈妈在家吗?”
“在书房招呼客人。”
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,“是同事吗?”
“不,亲戚,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。”
“住你们家?”
“正是,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?”
“不用了,让她忙吧。”
“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,要孙猴子那一类,要与妖魔鬼怪打的。”
我很困惑,“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,人鱼公主,仙履奇缘,白雪与七矮人……”
施峰哈哈笑起来,“我听过那些故事,女主角什么都不做,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,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,妈妈说太荒谬了,主题不健康,不适合我们。”
我不相信耳朵。
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?
我叹口气,“下次再与你谈。”
“等一等,妈妈来了。”
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,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。
盛国香声音传来,“有事找我?”非常镇静,没有异样。
到底大几岁,老练得多。
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,没有,我没有事,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,吃不住寂寞,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,希望与她聊几句。
“我倒有好消息。”她说。
“是什么?”
“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。”
“那多好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隔一会儿,实在没有话题,我只得说:“有进一步的发展,请告诉我。”
“哎,明天下午你可有空?”
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。
“什么也不做,你可有建议?”
“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?”
还是不愿单独见我,还是逃避,还是希望躲。
“好。”
“我来接你。”
“三点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第四章
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。
早上,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,遍寻不获,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,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,大朵的,嚣张的,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,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,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。
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。
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,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。
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。
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,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。
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,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。
国香车子来到门口,按两下号。
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。
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,他说:“记得吗,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,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。”
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,已经奔出去。
上了车,转过头一看,“师母!”搭错车。
“国香稍迟才来。”
我即时七情上面,失望、不满、烦恼全部表露无遗。
师母看我一眼,不出声,把车子箭般驶出去。
我用手托着头,面孔迎着风,一语不发。
不是推搪就是失约,要不就是迟到,或是干脆找替身,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照老脾气,谁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戏弄我,早已发作,但今日只是闷。
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。
“有什么烦恼,可以同我说。”
我苦笑。
“年轻人,你的精神不大好呢。”
我改变话题,“我师父近况如何?”
“他搬了家。”
“啊,被那洋妇斗败了。”我跌足。
“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,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。”稍停一会儿,“我叫他回来。”
“绝对正确。”
“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,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。”
“他什么时候回归?”
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,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。
“还在考虑哪,一生都婆婆妈妈。”
我微笑。
回来就享福了,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,男人生来苦命,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,日子不知怎么熬过。
问师母要了啤酒,嫌淡。换了可乐,嫌甜。开了空气调气,嫌闷。开窗,嫌热。肚子饿,不肯吃现成的糕点,特地做面,又嫌腻。坐着,觉得累,踱走,又像十分烦躁。翻报纸,窸窸窣窣。杂志,都已看过。
说话,嫌空洞。闭口,无礼。叹息,怕惹注意。一走了之,太露痕迹。
怎么办好?
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,成为一座小小的山。
“小子,”她说,“你是怎么了?”
门铃一响,我整个人弹起来。
国香到了。
带着小施峻。
“与孩子去拔牙。”就是这么简单。
我忘了,忘记她是母亲,她是妻子,她是教授。
忘记一切,自己心里只有她,希望她也一样。
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。
“可痛?”
她摇摇头,“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。”
“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