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着这样奇异的生活,守丹却仍有时间想念着于新生。
“心扉,我已有多日没见过于新生,不知他生活如何,明年他就要进大学,届时,过去的人与事,在新学年新鲜的刺激下,一定慢慢淡却,一如衣服上一个不显眼的渍子,虽然当初,那斑点也曾使他烦恼过。”
这些日子来,如果没有心扉的信,以及能够去信心扉处,心事不晓得向谁倾诉。
“心扉,妈妈婚后,生活并不好过,那男人酒后嫌她啰嗦,伸手打她,眼睛肿如皮蛋,一脸瘀青,找罗伦斯洛求救,他问她想怎么样,她哭了,她想离婚,有些女子再婚相当幸福,她不同,她总是自寻烦恼。”
招莲娜只结了四个月的婚。
离婚手续要待一年后才可以办妥。
罗伦斯洛痛恨那英国人,终于叫他好看。一日,乘他自酒吧出来,着人使他“摔了一跤”,跌断他鼻骨,方才罢休。
招莲娜忽然老了下来,喝得更多,罗伦斯洛这样形容她:“很少站着,总是斜斜躺沙发里,雇着一个女孩子,成日替她拿这个取那个,极少起来,像是不愿意知道天分日夜。”
半夜起来,脚下一软,头撞在茶几上,昏迷不醒,被送到医院。
罗伦斯匆忙赶至,急急说:“守丹,且莫慌,我马上带你去看她。”
守丹缓缓抬起头来,淡淡说:“我正忙着。”
罗伦斯连忙蹲下来,“守丹,到底是母亲。”
守丹笑笑,“家母在侯书苓合约上签字那日已经去世。”
罗伦斯叹息,“她的头开了花,伤势不轻。”
“我不是医生。”
罗伦斯还待再说,守丹已经用遥控器开了音乐,声音震天价响。
罗伦斯指着她说:“你会后悔的!守丹。”
守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,“我知道。”
罗伦斯叹口气说:“夫复何言。”
招莲娜自医院出来后,正式露出老态,她不再打扮,原来抹掉浓妆,卸下夸张的衣饰,她也就是个小老太太。
罗伦斯向守丹报告她的近况,守丹静静地听,一听完,往往即时转变话题,罗伦斯识趣,以后很少提起她。
“心扉,我们母与女、夫与妻、统统分开住,各有各的天地,也许会有人以为不正常,让我告诉你这个故事。一日,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妇走在前面,后面跟着瘦削的老妇,抱着幼婴,原来,那婴儿是少妇的儿子,老妇是少妇的母亲,她竟把母亲当老工人来差遣,岂非比我们更畸形,但却为一般人所接受,我越来越不明白世事。”
“守丹,你肯定不欲与母亲重修旧好?”
“心扉,我非常肯定。”
“守丹,那么,你为何不住与我讨论母女关系?”
梁守丹与侯书苓的关系仍然维持在原阶段,他接她出去吃饭,一个多小时内,他的目光从来不离开她,像是想仔仔细细看清楚她,于是守丹穿扮漂亮了,坐在那里让他研究。整个黄昏,就是两回事,一个看,一个被看。
只有守丹有那样好的耐性,她比一般少女成熟,故此不介意重复又重复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,又因为到底是小女孩子,不懂得计较。
侯书苓很喜欢她,她也开始对侯书苓有好感。
他说:“我父亲想见你。”
守丹问:“有什么特别的事?”
“他想知道,我们是否结婚。”
守丹欠一欠身,十分诧异,侯老先生听上去似移民局调查员,居然追究他们是否假结婚。
守丹忍不住说:“我们是真的。”
侯书苓笑笑,“在法律上的确是,他想知道我们是否有名无实,过的是否夫妻生活。”
守丹答:“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种。”
“你不介意告诉他,我们很接近吧。”
“那是事实。”
“那很好,罗伦斯明日会带你去见他。”
“他的健康如何?”
“他已是一个很老的老人。”
守丹明白了。
“守丹,”侯书苓按住她的手,“我很感激你帮我。”
守丹很懂事,“你为我做的岂非更多。”
“你是第一个那样说的人。”
呵,前两任侯太太不懂得回报。
“你有什么需要,不妨跟我说。”
守丹的嘴唇张了一张,终于没说出来,“我什么都有。”
“心扉,我说谎,我并非什么都有,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有,尤其是我,除却温饱,什么都没有,连自尊都早已失去,侯书苓虽然待我不薄,我仍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猫,有些主人,对宠物真好得不得了。”
第二天,罗伦斯来接她,神情略见紧张。
这人,什么大场面没见过,可见这次会面,非同小可。
他模拟了许多问答,与守丹实习。
“你同侯书苓,是否住在同一间屋子。”
守丹答:“香岛居是我们的家。”
“他早餐吃什么?”
“爱费恩矿泉水。”
“他几点钟休息?”
“匀得出时间便眠一眠,一觉从不睡得超过三小时。”同婴儿一样。
“有什么特别习惯?”
“床单睡过必换,有时一天换三四次,从不穿旧袜子,又只穿白衬衫。”
“你爱他吗?”
守丹抗议,“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?”
“不行,非答不可。”似试卷上那种占四十分的题目。
“是,我非常非常爱他,愿意很快生儿育女。”讲完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罗伦斯呆呆地看着她,守丹不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子,他觉得很荣幸,不知恁地,她却常常被他逗笑。
罗伦斯洛觉得她的笑脸一如婴儿般纯洁,又似乌云中忽然探出一丝阳光。
笑半晌,守丹才继续答问题:“书苓打算训练我做他的助手,到公司去帮忙,公司经营些什么业务?让我看,我还没有背熟,我的天,这么一大叠,幸亏背惯功课。”
梁守丹换上整齐的套装去见侯老先生。
他仍然躺在屏风里边。
像是端详了守丹良久,终于轻轻说:“难为你了。”
守丹欠欠身,笑一笑。
她一心以为侯老先生会接二连三发问,但是没有,他只同侯书苓说:“把你妈妈那只指环拿出来。”
侯书苓连忙答,“是。”
老先生说:“守丹,很多人都想得到这只戒指呢。”
侯书苓郑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,守丹一看,不过是颗薄荷糖似绿宝石戒指,好看是很好看,对她来说,价值不大。
守丹虽不动声色,老先生隔着屏风也看出她心思,因解释道:“连你手上那只红宝石指环,这两只戒指皆属于书苓母亲所有。”
守丹唯唯诺诺。
“现在,”老先生说,“你是侯家的少奶奶了,你要替我看住书苓。”
守丹笑笑,“是”。
她拾起头来,看住侯书苓,嫣然一笑。
看在旁人眼内,也就似情深款款,老先生似乎相当满意,轻声说:“你们可以走了。”
梁守丹凭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。
侯书苓掏出手绢来印一印额角的汗。
守丹温和地说:“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?”
侯书苓一怔,全世界,所有的人,包括罗伦斯洛在内,都以为他怕父亲是惟恐继承不到遗产,只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,不想老人失望。
隔了半晌,他只能说:“守丹,你是聪明女。”
守丹说:“他什么问题都不提,我们的事,他大概全知道。”
侯书苓深深叹息。
守丹把两只戒指套在同一只无名指上,一红一绿,相映成趣,宝石大,手指几乎不能拗曲。
罗伦斯洛送她返家,看到她的手,大吃一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