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又听说你在教硕士班?”
“你从甚么地方听到这么多一。”
“表姨引你为荣。”
丘灵明白了,是老好凌太太替她做的宣传。
凌太太下来,“咦,你们在聊天?遇方,带丘灵出去走走,这是我的车匙。”
“我——”
林遇方鼓励她,“来,别踌躇,我陪你去看瀑布。”
丘灵一天内经历许多意外,的确想散散心。
他把车子驶进国家公园,浓荫山谷裹每块翠绿的树叶都滴着水珠,空气中充满露水,头发一下子濡湿,不知名的鸟群争鸣,影音都像一个仙境。
丘灵笑问:“你听过烂柯山的故事?”
“等会我们出去,世上已过了千年。”
“那倒好。”
他们看到一座瀑布,同丘灵梦中的一模一样。
她惊讶极了,有冲动跳进去在水下梳洗。他俩坐在溪边的石馍上,看暮色降临。“该走了。”“多谢你带我出来。”“世上除了实验室,还有许多好地方。”丘灵微笑,“还是学校最安全。”她其实没有完全自香槟里清醒过来,否则不会跟着陌生人到处走。他送她回家,经过快餐店,温馨地买一客冰淇淋给她吃。到了深夜,丘灵清醒了。她手里拿着王荔婵给她的便条。终于,她拨电话过去。
“吵醒了你?”
“我没睡着。”丘灵问:“换了是你,会怎么办?”王荔婵不假思索地答:我不会赌气,我一定会去探个究竟。”“见了面,说甚么?”“你可以一言不发。”“我害怕。”“我了解。”“刚结痂的伤痕又得被揭开。”“丘灵,我也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。”“我实在提不起勇气。”“你若失去这个机会,会遗憾终生。”丘灵笑了,她还有什么好遗憾的。“听我说,去见生母最后一面。”“她可是病得很厉害?”“主要的是,医生说她没有奋斗求生的意志。”丘灵又沉默下来。“再拖延就来不及了,馀生你总会想起,你放弃见她最后一面,我知你过不了自己那一关。”
丘灵双手颤抖。
“我陪你回去。”
“我得准备一下。”
“我等你。”王荔婵挂上电话。
这个善心人把私人时间也放在工作上了。
丘灵坐到天亮。
一直以为可以平安到十八岁成年,就差一点点便功成圆满,生母的幽灵却找上门来,躲都躲不过去。
在早餐桌子上,丘灵坦白向凌太太说:我生母病重,想见我一面。
凌大大惊讶,“你一直有她消息,知她下落?”
丘灵点头,“她在最严密的女子监狱服终身刑,永远不能保释。”
凌太太愣住,她不知底蕴,但即使知道,也一样愿意收留丘灵。
丘灵,如果你觉得必需,你便去一次,如果不,也不用理会世俗眼光。
丘灵十分感激,“谢谢你的忠告。”
凌太太握住她的手,“我很放心,你懂得照顾自己。”
“如果我早告诉你我生母在狱中服刑,你会否歧视我?”
凌太太想一想,“我会更体贴一点。”
丘灵相信凌太太。
她向学校请了三天假,与王荔婵一起返回老家。
阔别几年一切都变了,本来作为路志的店铺、戏院、商场,现在都已拆卸,道路更加挤迫,空气愈发热浊,往往一出门头脸便给汗浸湿,衣裳贴在背上,呼吸都不得畅顺。
王荔婵替她办手续申请与生母见面,丘灵独自乘车到故居去。
哪里还有该幢大厦的影子,早就拆掉重建,建筑地盘黄沙处处,钢筋水泥四凸,丘灵只能站在对面马路上发呆。
一笔抹去,半点影子都没有了,人生也能这样就好了。
稍后搬进去的住客,再也不知道凶案现场在什么地方,或是曾经发生过甚么事。
这一点给丘灵很大的启示,她侧头想了一想,离开了那个地方。
授着,受院长所托,她到科技大学找一位伍教授。
没想到,他带着学生在等她,本来三十分钟的会晤变成两小时的小型讲座,学生们热烈发问,不愿放丘灵离开。
伍教授说:“丘小姐,请到我们处来做一年客座。”
丘灵但笑不语。
她现在有学历有身份,同从前那个无知无能的小女孩不一样了。
“丘小姐,怎样可以像你那般在四年内读完十二年课程?”
丘灵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是遗传还是努力?”
“你家兄弟姐妹可也是一样优秀?”
那天,回到旅社,王荔婵留有消息:明早九时正见面,七点半我来接你。
丘灵看了一回电视新闻,睡着了。
天未亮自动醒来梳洗,换上白衣蓝裤。
王荔婵准时在大堂等她。、
她笑说:“每次早起都不习惯。”
“多谢你促成这次见面。”
“这样,你的个案可以合拢取消,否则,我心中总有一件事。”
丘雯岚并不在监狱里,她在病房。
丘灵第一眼看见她,就知道提出见面要求的不是她。
丘雯岚已经神智模糊,看见丘灵,却笑容满面,踌躇片刻,问她:“你来了,你妈好吗?”
丘灵低声回答:“她很好,谢谢你。”
丘女土的头发已经因化疗掉得光光,戴着一顶不合尺寸的帽子,着上去有点滑稽。
她瘦得皮包骨,面孔透着黑气,的确已在弥留状态。
她仔细地打量丘灵,忽然像是认清她了,她提高声音叫出来,“雯岚,你是丘雯岚。”
丘灵轻声反问:“那,你又是谁呢?”
她又发起怔来,过半晌说:“我是丘灵。”
她只记得两个名字,可是偏偏把身份对调,说不出的诡异。
丘灵失望,她满以为这次会晤会充满激情、眼泪、愤怒,最终原宥,可是事实刚相反,生母已不认得她,也不认得自己。
看护过来替病人注射,并说:“她很辛苦,你再说几句话就让她休息吧。”
是该休息了。
她头声问女儿:“雯岚,你好吗?”
丘灵答:“我很好,我已经在工作,我有自主权。”
“雯岚,去找他。”
“去找谁?”
“找冯学谷。”
丘灵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,“他是谁?”
“咦,他是你最爱的人,你怎么忘记他?你本来应当同他结婚的那个人。”
丘灵怔住,“他在哪里?”
“他一直在大学里教书。”
丘灵追问:“哪家大学?”
“雯岚,你怎么反而来问我?”
她开始喘气。
看护前来阻止,“你们该走了。”
丘雯岚不肯定,“是牛津,抑或剑桥,呵,他是个天才,十多岁便取得博士学位……
医生跟着进来,示意访客离去。
丘灵呆呆地走出病房。
王荔婵陪在丘灵身边,轻轻说:“原来,你本姓冯。”
丘灵又低下了头。
“你生父是一个优秀的人才。”
丘灵回答:“他仍然是一个遗弃我们母女的人。”
“丘灵,你比我想像中镇定。”“她神志不清,已没有痛苦,不再受折磨,心内没有牵挂,终于获得释放。”“是,她翻覆只提着三个名字。”倘若一个名字也不记得才是真正的好事。那天深夜,王荔婵打电话到旅舍。“丘灵,她辞世了。”丘灵放下电话,呆半晌,收拾行李。明日一早她要乘飞机返凌家。正如王荔婵所说,丘灵非常安定镇静。十二岁时试图拉住的衣角已与刚才见过最后一面的病人无关,丘灵已经自己站了起来。接着,她得去寻找一个叫冯学谷的陌生人,这个人,很有可能是她的生父。凌太太在大门口等她。
“累了?”丘灵疲倦地握住她的手,尚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