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琳拿出啤酒来。
这样出色的女孩子,不见得愿意花时间服侍任何人吧,李育台忽然面红耳赤。
屋子装修终于完工,非常大方整洁实用,感觉上似搬了一个新家,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旧时痕迹,除出书房墙上一帧挂画,那是谢雅正摄影集封面,上边五个字:如何说再见。
由此可知,他的事,郭桑琳统统知道。
纪元的房间很简单,一床一桌一椅,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样。
复活节假她可能会回家来。
可是接着一通电话,纪元说她另有计划:“姑姑带我去欧洲呢。”
“哪几个国家?”
“今年到南欧,明年是北欧。”
“暑假呢?”
“暑假到美国。”
十年内的计划都订好了。
“那么几时回家来?”
纪元又技巧地答:“随时。”外交家口吻。
“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,还是狄伦吗?”
“不,叫保罗刘。”
呵华裔,李育台放心了。
稍后陈旭明知道装修工程已经完成,想来探访。
“不。”育台一口拒绝。
“为什么?”
“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堡垒,我不想公开。”
“从前我也去过你的家。”
“现在我已改变主意。”
“咄,我问桑琳,她会告诉我你家现貌。”
“她才不会说。”
“噫,你倒有信心,对女性很有办法哇。”
有办法的是司徒启扬,不是他。
老陈趁桑琳进来,对她说:“桑琳,李家装修成什么样子,能给我看看吗?”
谁知桑琳很自然答:“一切资料都交给李先生了,我手头什么都没有。”
李育台马上知道他没看错人。
那天下班,他同桑琳说:“我有三年没到戏院看电影了。”
“你想看哪部戏?我陪你。”
育台抬起头,“我不知道,由你挑选吧。”
待真的到了戏院门口,忽然觉得人多声杂,不知怎地他有点畏缩,他都不认得戏院了。
桑琳轻轻说:“不喜欢的话,我们走吧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桑琳很幽默,“没关系,原先也不是我想看电影。”
李育台更加歉意。
事后想起来,他们第一次约会,就这样报销,育台认为是罪无可恕。
在霓虹灯下散步之际,桑琳问:“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不想进戏院吗?”
“那你得先答应不笑我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“在黑暗中,人群呆呆地对着银幕狞笑,多么可怕。”
桑琳纳罕,“你仍然被情绪操纵。”
李育台一怔,又被桑琳说中了。
“最近这段日子,我时时会悲从中来,无法抑止。”
“我明白,家父去世后,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齐往天国。”桑琳看着远方。
育台讶异,“可是我看过你的履历表,你父母均在世,且十分年轻。”
“呵,我自小过继给表舅一家,履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。”
育台的心一动,“他们姓郭?”
“是”
“对你好吗?”
“足足一百分。”
“那么,你生父姓什么?”
“姓汪。”
育台猛地抬起眼。
他不相信这是事实。
姓汪,有人曾经预言,他会认识一个姓汪的女子,他一直以为是玩笑,没把事情放在心上。
就在他几乎忘怀那个预言的时候,发觉郭桑琳原来姓汪。
桑琳见他一脸错愕,笑语:“你好似对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。”
“不不,不是这个意思,你为什么会过继给舅舅?”
“我七岁那年家母去世,我一直住在舅舅家,为着感恩,我父同意此事。”
育台又一个惊奇,桑琳身世竞跟纪元那么相似。
他因此说:“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。”
对于他的事,桑琳一向不予置评,维持缄默,微笑。
育台说:“也许,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。”
桑琳忽然笑了,“这可不比看电影,约好了可真得赴约,不能叫他们白等。”
育台低下头,讪讪地不出声,没想到叫一个年轻女子给训话。
而且言之有理。
他结果只得说:“待我情绪稳定点的时候才约时间吧。”
桑琳又笑。
那个陌生人的预言好似有实现的机会。
据说,这件事写在他的脸上,多么奇怪。
之后,育台出去开会,身边总是带着桑琳。
老陈看出苗头来,同桑琳说:“你不如去补读建筑系。”
桑琳骇笑,“那不行,待毕业我岂非已经三十岁。”
“咄,”老陈气结,“你以为三十岁是行将就本吗?三十岁毕业你们能受用三十年,多么值得。”
桑琳心动。
老陈问:“育台,你赞成吗?”
育台微笑不语。
老陈又说:“下了课来帮忙,半工半读,不知多好。”
桑琳看着育台,育台这时才说:“书到用时方恨少。”
老陈不耐烦,“这是什么意思?您老实实在在的放一句话下来好不好?”
育台又说:“只要工夫深,铁杵磨成针。”
老陈颔首,“这就是同意了。”
桑琳说:“我一向喜欢念书。”
那天下午,育台送桑琳回家,她问他:“父母在家,你要不要进来同他们打个招呼?”
育台想了想,点点头。
他进郭宅去坐了十分钟。
郭先生太太热诚款待他。
那是一对殷实人,做印刷生意,故城内各式杂志实印多少本他们是了如指掌,对李育台这类专业人士则十分尊重。
李育台告辞后,这是他们的评语:“年纪大了一点”,“可是桑琳不介意”,“好像有心事”,
“生意上是一定有压力的”,“只要桑琳喜欢,我不介意”,“下一次置业,叫他帮帮眼”,“这么快就想利用人了”,“咄,是女儿的男朋友哩,怕什么”……
李育台当然没听到这些对白。
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雅正家人的情形来。
往事在脑海中闪了闪,渐渐淡出。
松山半岛那宗生意成事,签署合约之际,记者来拍了照,刊登在报上。
谢中之教授先来电话:“育台,回来了也不与我联络。”
育台没声价道歉,急急交待纪元去向,又约了时间见面。
下午,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。
“回来了?”声音轻轻糯糯,听在耳中无比受用。
这是谁?
“我的名字叫米雪几。”原来是那个美人儿。
“是是是,你好吗?”
“见了面你就知道啦。”
育台笑笑,“不,我不认为我们会见面。”
“我已经同你的朋友没来往了。”她提醒他。
“同那个没有关系。”
“你找到人了?”
“可以这样说。”
“呵我真替你高兴。”她的声音是由衷的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你也会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,我有新戏开拍。”
“角色好吗?”
“依然故我。”
“慢慢来,罗马并非一天造成。”
“喂,同你说话真有意思,我们能常常通电话吗?”
“我想不方便。’”
“她是一个醋娘子?”
“不,是我自律。”
“她真是个幸运女。”
“是我一心不能二用。”
她笑了。
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动人模样。
“我也希望有个像你那样的男朋友。”
李育台回敬:“你这种讲法,同有些妇女说,‘孩子是笨一点可爱’一样。”
女郎笑得前仰后合,“与你说话真有趣。”
李育台温和地说:“因为其实我并不笨。”
女郎感喟:“真难得,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绝我的人哩。”
李育台笑笑。
“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。”
“多谢关怀。”
女郎轻轻说:“再见。”
接着,哈一声挂了线,这时,连电话线路中嘟嘟声都好似有点荡气回肠,女郎是精擅此道的专家,千方百计,让人前思后想都忘不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