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溪地?”育台亦带着询问的口气。
“那处已十分商业化,你不会喜欢的。”
“那么我们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鲸鱼去。”
“你心境若是平安,在家也可以处之泰然。”
“我年轻时一直想到里奥热内卢,或是坦畿亚。”
“找个成年游伴,把纪元交给我。”
“不如叫夏长志陪我。”
“你敢。”
晚上,他看着纪元的脸,“你好像长胖了一点。”
纪元摸着面孔,“一定是这边的牛奶,姑姑每天均逼我喝三杯。”
“我也希望有人逼我做这个做那个。”
纪元笑了。
“你喜欢姑姑家?”
“这里没有妈妈的记忆,可以从头开始。”
纪元好似已经比父亲智慧了。
育台穿上外套。
育源讶异问:“往何处去?”
“野游。”
“呵,是吗,晚些回来好好享受。”
育台驾着妹夫的跑车到市区酒吧区。
这时真希望老陈在身边,像从前,在工作上受了气,两人一间间酒吧喝过去,直到酩酊。
他从来不与雅正提及事业上的烦恼,免得她担心。女人与小孩必须受到保护。
女人与小孩……
育台揉揉眼。
他坐在酒吧前,呆木地听酒保与客人聊天,深夜与凌晨,他的意志力最薄弱,最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这时,有人问他:“你一个人?”
他转过头去,只见一棕发蓝眼的妙龄女子坐到他身边来。
李育台颔首,“请你喝一杯。”他希望与人攀谈。
“谢谢你,我也是一个人。”
李育台问:“这么晚还留恋酒吧?”
“喝完这杯就走,”女子笑笑,“明日要早起。”
“你做什么职业?”
那女子笑一笑,“幼稚园老师。”
李育台讶异了。
“也是人,不是放了学犹自与将塌下的伦敦桥及老麦当劳的农场一起过活。”
李育台说:“幼稚园工作使我困惑,你们是怎么样教会小孩一到一百,A到Z?那是迹近无望的艰苦工程。”
女子笑,“的确是一种惨淡的营生。”
“很喜欢小孩吧?”
“你可有子女?”
李育台表情柔和起来,“有一名女儿。”
“我有两名。”
李育台意外问:“谁在家中照顾孩子?”
“我丈夫是一名失业音乐家。”她感喟。
李育台怪同情她,旧时在中国,有一种职业叫奶妈,也是这样,必须丢下家中的亲生儿去替东家带孩子,现在这个洋女的情况也相同。
“他知道你在这里吗?”
“他以为我在开家长会。”
李育台不语。
他就是最怕妻女会沦落在这种地步,所以拼了老命死做,多年来雅正可以把她的兴趣发扬光大,多多少少是因为家庭经济稳健的缘故。
“每天早上八时半到学校去替别人照顾孩子,上下午两班,到四时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儿,认真苦闷,那些条件好的孩子多数骄纵顽劣,有时颇讨厌他们。”
“有无考虑转行?”
她诧异,“你不知本国失业率是多少?”
李育台搔搔头皮,“男人在家呆久了,净是带孩子煮饭洗衣服也不大好。”
女子长叹一声。
“再来一杯?”
“为什么不,谢谢。”
李育台温和地说:“喝完这杯好走了,天下没有这么晚不散的家长会。”
女子苦笑,“你想他会在乎吗?”
“他当然在乎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,坏时间总会过去,人生有起有落。”
女子看着他,“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好人。”
“我们中国人说,百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”
“你又为什么在这里?”
“我妻子因病去世,这一年内,我老是失眠,故出来散心。”
“呵多么不幸。”
李育台抬起头,“人生千疮百孔,每个人总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处,总得努力靠自身挨过。”
那年轻的女子问:“世上有快乐吗?”
“有,你那些学生不是很快乐吗?”
那女子干了杯,再道谢,取过外套,转身走了。
酒吧间真是社会缩影,什么样的人都有,那满身酒气的幼儿班教师回到家中,是否会引起一场大吵,抑或,男人已经气馁,但求三餐饭可以开出来,已不予计较?
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。
李育台放下酒杯,离开酒吧。
跑了那么久,根本没见过真正快乐的人。
雅正在世之际,李家三口,倒是真正开心的。
李育台打道回府。
夏长志把私家路的灯全开了来等他。
他们对他好,他不是不感激,但是他心中始终空虚,不是他们的好意可以填补。
他把车停在车房内算数,开门进屋。
先去看看纪元。
多年习惯晚回家也要看看熟睡的宝贝女儿,只见她埋头憩睡,手指含在嘴内,啜吸得嗒嗒有声,这个饱受打击老气横秋的孩子,睡着了也就还是个孩子。
可怜的纪元,失去了母亲,从前,她最普通一个动作一句说话都会引起妈妈啧啧称奇,现在这个终身忠实影迷已离她而去。
至今,李育台还无奈地不信这是个事实。
这事是怎么发生的?
病发、救治、死亡,都似在刹那间发生,最终留下他们父女。
转头,看到育源披着睡抱惺松地问:“回来了?”
他坦白对妹妹说:“这样麻烦你,真不是办法,我这就带着纪元走。”
“到哪里去?”育源说,“孩子终日流离浪荡不是办法,你,你也会累。”
“我们可以到尼斯去落脚。”
“你整个假设都不切实际,我真担心死了。”
育台说:“明天再说吧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,明天也许会有奇迹出现。”
他进入客房,倒在床上。
第二天确有一宗意外在等他,却不是奇迹。
夏家一早便有访客。
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,按铃把夏长志唤到门前。
“打扰,我姓司徒,我找李育台先生。”
夏长志连忙说:“早,进来喝杯咖啡。”
大清早便如此精神奕奕,浑身散发精力的人不多见了,这是谁?
夏长志去敲房门,“育台,一位司徒先生找你。”
育台已经醒了,一时没起床,至怕这种突袭检查,浑身隔夜酒味,如何见人?
他不知是先洗刷抑或先打招呼好,该刹那真想钻进被窝去失踪。
太不公平了,应该把这种不速之客赶出门去。
他只得匆匆起床,沐浴更衣。
下得楼来,只见客人与夏氏夫妇谈笑甚欢,已经很熟络了。
此君高大硕健,外形甚为英伟,一脸正气,讨人欢喜,是意料中事。
他一见李育台,便迎上来。
育台知道他有话要说,“请随我到书房来。”
他轻轻关上书房门,“你是雅正的丈夫?”
育台点点头。
司徒启扬沉默,过一刻才说:“我收到了你寄给我的书。”
“是怎样找到我的住址?”
“我与伍和平小姐通过一次电话。”
是和平出卖了消息。
两个男人坐了下来,育台知道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,但不知怎地,他见了司徒,就是有点自惭。
是因为司徒把雅正当作女神,而他却没有吧。
“纪元呢,我可以见一见纪元吗?”
“纪元上学去了。”
“方便等她放学吗?”
育台看看时间,“刚刚好,这上下她恐怕就要回来了。”
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,纪元乘同学妈妈的车子到了家门。
李育台把她介绍给司徒认识。
纪元仰起头,只觉得这位叔叔身形好比一株大树,不禁怯意地笑一笑,司徒立刻蹲下来,想问候一声,可是忽然哽咽了,感觉像见到雅正本人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