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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此际他听得老苏说:“谢谢,谢谢,下次再见。”

  “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。”

  老苏紧紧握着他的手。

  那老好人带着他的家人走了。



  一家四口穿着新衣出来赴约,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,硬邦邦,不贴身,老苏的经济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大好。

  纪元问:“为什么不送他们回家?”

  “我路不熟。”

 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阳落山之后驾车到皇后区。

 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间要门当户对。

  “苏大弟说他们一家难得出来一次。”



  李育台抬起头,“那也不妨碍他们将来成为成功人物。”

  “可是,”纪元说,“那会使他们的童年失却许多乐趣。”

  “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。”

  纪元说:“是,我也发觉了。”

  人生总有缺憾,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。

  李育台想了想说:“幸亏有命运做主宰,决定一切,不然的话,如何做出取舍呢。”

  “假如妈妈可以回来,你愿意少活几年吗?”

  李育台笑,“当然愿意,可是事与愿违,她不会回来,我则可能活到九十八岁。”一个人心碎之后,还可以活那么久吗?为着纪元,他会尽力而为。

  可是那是没有质素的生命,越长越辛苦。

  “下一站去什么地方?”

  “还没决定,你呢,你有什么心绪?”

  第二天早上,李育台醒的时候,纪元已经梳洗定当伏案在写明信片。

  天气已经相当凉快,出门之际没带厚大衣,一会儿要同纪元去买。

  他冲了杯咖啡,翻开雅正的摄影集。

  这一天她如此写:“纪元,在世上只有短短数十年,我竟节聚了那么多身外物,有许多,想留给你作为纪念,不知你可愿接,其中,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,我很幸运,我承继有人。”

  就是那串珠,一点也不贵重,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。

 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,她不太注重那些,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纪元说:“你如果听妈妈话,胜过妈妈满头珠翠。”

  是育台替她选购了那只比较像样的戒指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现在都属于纪元了。

  比较珍贵的是几套摄影器材……

  电话铃响了。

  响了一下,又切断,可是过了一刻,又响起来,谁,谁这么犹疑?

  育台去取过听筒。

  那边说:“我是和平。”

  难怪,“和平,好吗?”

  “陈先生说你不介意听电话。”她嗫嚅。

  “只有这一次他说对了。”育台鼓励她。

  “没有吵醒你吧?”

  “早睡早起身体好。”

  “出版社说,摄影集头一版两万册已经售罄。”

  “这么快?”

  “成绩那样好,他们赶快加印,现在想你加写一个序。”

  育台立刻说:“不,我不便沾光。”

  和平笑,“我也觉得如此。”

  育台说:“我毋须赚人热泪,眼泪往肚里流好了。”

  和平说:“那我去推掉他们。”

  “你盯着他们,宣传不要太商业化。”

  “听说是口碑促成销路,并无太多广告。”

  “一般评论如何?”

  “都说感动得流泪。”

  没想到真情始终还获得欣赏。

  育台沉默,雅正的才情一直为社会赞许,可惜天不假年。

  和平问:“纪元好吗,你好吗?”

  “还过得去,旅途上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事,发觉世上没有完全快乐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。”

  和平问:“幼儿是百分百快乐的吧?”

  “不见得,他们亦有许多恐惧,像妈妈不知是否在身边。”

  和平说:“我倒是很快乐。”

  “可那多好,那真是绝佳消息。”

  谁知和平补一句:“能与你说电话已经很快乐。”

  这样的话叫育台难过。

  “天气已凉,小心添衣。”

  “也许我们南下佛罗里达。”

  “谢谢纪元给我寄明信片。”

  “我会跟她说,再见。”育台挂上电话。

  纪元拿着一叠明信片过来,“我们去邮局。”

  父女俩穿得暖暖,相拥着上街。

  纪元问:“会下雪吗,我还没见过下雪。”

  “再隔两个月吧。”

  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,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。

 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,曾经这样说:“我在当然没问题,我不在会有点头痛,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,不要等减价,否则尺寸颜色不齐全,请女店员代为配搭,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。”

  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,而店员又非常怂恿。

  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:“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。”

  纪元立刻扔下红衣,羞愧地说:“我竟忘了。”

  由此可知,只要放时间下去,一切都会淡忘。

  纪元吃惊地问:“我怎么会忘记?”

  “没有关系,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。”

  “不不不,我不要大衣好了。”

  “纪元,不要怪自己,妈妈最希望你忘记。”

  “我是无意的。”纪元落下泪来。

  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,骤来骤去,忽明忽灭,非我们心身可控制。

  “听爸爸话,高高兴兴。”

  正在此际,有人叫纪元,父女抬头,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,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,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。

  纪元一见他,擦干眼泪,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。

  育台对店员说;“要深紫色那件。”

  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,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,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。

  取过大衣,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。

  他笑笑说:“又碰见了。”

  她很大方地答:“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。”

  “未请教大名。”

  “我叫黄仲苓。”她并无伸出手来握。

  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,然后说:“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。”

  “这叫作缘分。”

  育台颔首,“是,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,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。”

  黄仲苓微笑,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。

  “你们在旅行吧?”

  她想一想,“可以这么说,不过,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,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。”

 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,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,“你是在逃避什么吗?”他冒昧地问。

  “不。”

  “你是在追寻什么吗?”

  “也不。

  “噫,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。”

  黄仲苓笑笑,“可以那样说。”

  李育台立刻道:“我愿意跟你学习。”

  育台黯然,“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,已被校方记过多次,让她暂时离开学校,稍减厌恶之心,也是好的。”

  “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。”

  育台讶异,“你很了解?”

  黄仲苓答:“我也有孩子。”

  “那么,相约不如偶遇,我们一起午餐。”

  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。

  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。

  育台问:“你茹素?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雅正亦是素食者,她最喜欢吃朝鲜蓟。

  “主文说,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。”

  育台不由得问:“你听过她?”

  “久闻大名,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,非常欣赏。”

  育台很觉宽慰,“那多好。”

  “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,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,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。”

  “她从来不提。”

  “也许,她根本不在意。”

  育台忽然笑了,他记起来,有时纪元真正顽皮,雅正也会诉苦:“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,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。”

  她知道她有名气,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。

  笑容收敛,育台叹口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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