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猫又呜咽几声。
不知怎地,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,内疚之至,整张脸都憔悴了。
“元之,你且休息休息,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。”
“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?”
“它们是机械人,源自一套零件,性格自然相似。”
元之放心了。
果然,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:“关小姐,你好。”
“七号,我不大好呢。”
“关小姐,不要紧,困难可以慢慢克服。”
“我的事,你都知道吧?”
“我读过你的档案。”
元之吁出一口气,真好,不用多费唇舌。
“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。”
对,也该去看看她了。
关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,脸容安详,双手交叉叠在胸前。
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:“你看,一切都修理妥善,新的骨髓,新的发育细胞,你发觉没有,她长高了,也胖了一点,脸色红润,比从前漂亮得多。”
元之一看,果然一如七号所说。
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,这个少女是谁,真是关元之吗?
她若不回去,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,她若回去,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,多么微妙。
七号指指玻璃罩,开了一个玩笑,“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,好从此复活。”
元之惨笑。
七号见她郁郁不乐,故劝说:“关小姐,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
元之唯唯诺诺,“是,是。”
“你若不要它,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。”
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。
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,非立刻抓紧不可。
七号问:“满意不满意?”
元之只得说:“好,好,很好。”
奇怪,无论做什么人,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,都似乎得苦中作乐。
没想到有一天,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。
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关元之还那么年轻,前路茫茫,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,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,想起来都惊心动魄。
七号诧异问:“关小姐,你双手为何颤抖?”
“因为害怕。”
“怕什么,怕做回自己?”
元之实在说不出口。
七号喃喃道:“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,原来就是怕做自己。”
谁说不是。
“醒来之后,够你忙的,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,”七号咭咭笑,“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。”
“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?”
“你的消息不灵通,他们早已输了,老先生早有预谋,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,姜是老的辣。”
元之仍然心有重压。
小珠儿不知怎么样,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。
忽然想起来,那可是她的孩子呵,当然疼爱到极点,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,不不,是孔兆珍的骨肉,与她无关,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,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。
七号细细观察元之的表情,揶揄地:“念念不忘前生之事?”
七号比三号更加智慧点。
它带元之离开实验室,关上不锈钢门。
元之这才发觉她们站在一条长巷里,两边都是一扇扇门,编着密码,静悄悄,光线柔和。
元之问:“七号,屋里都是些什么实验?”
七号答:“呵你不会想知道,在常人眼中,许多簇新的科学实验都是相当可怕的。”
元之识趣。
“譬如说,照相机刚发明时,很多人相信它会摄取灵魂。”
“是,我听说过。”
“试想象门内一切实验都是初步实验,元之,你这样出去,也惊动过若干人吧。”
正在此时,一扇钢门被轻轻打开,一个机械人出来。
七号有礼地与同伴招呼,“十五号,你好。”
“你好,七号。”对方回礼。
“十五号,你的工作进展如何?”
“非常顺利,谢谢,原医生对实验结果十分满意。”
元之一则没有心情,二则不想探索曼勒的隐私,只是低着头垂着手不语。
谁知这样反而引起十五号注意,笑笑说:“这位小姐恁地不快乐。”
被它看出来了。
十五号笑着说下去:“我的实验正是寻找人类快乐的元素。”
七号大吃一惊,“如此虚无飘渺的实验,一定异常艰辛。”
“尚可,正如我说,原医生对报告满意。”
元之缓缓抬起头来,“请问,快乐的元素是什么?”
“经过抽样调查、比较、研究,我们发现一件真相,首先,人类必须承认生活中有苦有乐,方有资格寻找快乐。”
七号首先嗤一声笑出来,“这是哲学报告,这不是科学报告。”
十五号也笑,“不久将来,报告自会做内部公布,届时你自会明白。”
它俩笑着话别。
原来原医生要照顾的个案有那么多。
第二天,他拨冗来探访元之。
“为何闷纳,元之,莫非是留恋外边花花世界?”
“原先生,我可否与庄家联络?”
“你说呢?”原医生明知反问。
但愿所有家长都似原医生那般开明、大方、谅解、幽默,以及尊重小辈。
“对不起,”元之立刻知错,“我不该问。”
“你的朋友会来探访你。”
“谁?”
“我们允许伊安麦克阿瑟前来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元之总算露出一丝笑容。
“你可以与她聚聚旧。”
“林慕容呢,她在何处?”
“世上某处,但是她的小宇宙已经消灭,你不会认识她。”
“告诉我,原先生,小宇宙幻灭之际,是否化为一连串蔷薇色的泡沫?”
原医生答得好,‘用p只是少女的憧憬。
“没有一声嘭,也至少有一声呜咽吧。”
原医生叹一口气,“不,什么都没有,无声无色无相无嗅,它纯粹消失在空气中。”
元之打一个冷颤。
下午,麦克阿瑟到了。
看到他真令人高兴,他仍然对新的他那么满意,精神奕奕,神采飞扬,呵世上毕竟还有快活的人。
“元之,”他先亲吻老友的面颊,“快来看我替你争取到什么。”
元之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,“梁云与吕一光可好?”
麦克阿瑟惋惜地说:“你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样,对上代的功绩事业全然不感兴趣。”
元之说:“你有意思的话你去管好了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
“我可以立刻同你去签立凭据,但请先告诉我梁云可好。”
“梁云?她正忙着筹备婚礼。”
元之一怔,十分惆怅,虽是意料中事,亦觉得进度略为迅速。
“请我们担任男女傧相呢。”
元之咧开嘴笑了,“伊安,你的生涯如何?”
“元之,相信我,做男人的压力也十分大。”
“可以想象。”
“首先,男人必须在工作上有建树,否则,男女老幼都看不起他,这件事说难不难,说易不易,幸亏我此刻最大的户口是镇亚重工,谢谢你,元之,那真是一个好开始。”
元之只挂住她个人焦虑,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。
“我已经把活动据点自苏格兰搬回老家。”
元之却问:“他们打算举行盛大的婚礼吗?”
“不,简单的教堂婚礼,只请双方父母及三两友好做见证。”
元之希望她赶得及去参加。
“你放心,明天你就可以离开曼勒。”麦克阿瑟安慰她。
元之只是苦苦的笑。
麦克阿瑟这时低声说:“你放心,庄氏诸人生活很好。”
“他们可有想念我?”
“你说呢?”
元之哭了。
这一次的手术,同上几次没有什么不同,元之早已驾轻就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