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护诧异问:“庄先生,你怎么了?”
庄允文颓然说:“我不敢离开兆珍!”
元之深深意外,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,没想到孔兆珍这样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挚的爱情,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却一个知己也没有。
看护含笑道:“你放心回家吧,我们替你照顾庄太太。”
元之不由得问;“你在外头,谁看住孩子?”
庄允文答:“他们的祖母与我们住呀。”
元之敲敲额角,“是,想起来了。”
不知怎地,她非常想见那两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孩子。
“允文,去把小明与小猪带来。”
庄允文笑了,“是小珠。”
“对,小猪。”
庄允文与看护都笑了。
元之倦极入睡。
“妹妹,好睡,好睡。”
“嗯,”元之朦胧间问,“你是谁?”
对方是一个少妇,形容憔悴,但是慈眉善目,不住向元之拱手。“请代我照顾小明与小珠。”
“喂,喂。”元之叫她。
她却转头就走,元之没有追上去,隐约知道那是谁,于是大声说:“你放心好了。”
那少妇停住脚步,转过头来感激地一笑,再向前走,消失在角落处。
醒了之后,元之支撑着蹒跚地走到浴间去照镜子,见到孔兆珍的尊容,她吃惊地掩住嘴,天,才二十多岁,已为未老先衰立招牌,这人需要好修饰,好好补养,才能恢复元气。
元之不由得叹口气。
真的要找一个理想的躯壳,也许要穷一生之力,都不用做人了。
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,求仁得仁,她此刻绝对是个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妇。
就在这个时候,她听见嘭的一声,有人踢开病房门进来,“我妈妈在哪里?”
本来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来,她知道这是谁,这是庄小明。
她强忍着伤口痛楚,笑着迎出去。
小明一见她,过来用双臂紧紧箍住母亲,痛哭失声。
他的脸伏在妈妈腿上,元之本能地抱住他。
做母亲不需要天才吧,只要有爱心耐心与力气即可。
慢着,那边那个由老太太抱着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。
不不不,她不似小猪,她是小精灵,一双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,元之被幼儿审视得有点心虚。
祖母见她生分,哄她说:“叫妈妈呀,你不是学会叫妈妈了吗?”
那幼儿胖胖双臂搭住祖母脖子,动也不动,继续瞪住元之,像是说:你不是我妈妈,我不要你抱,我妈妈什么地方去了,你到底是谁?
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过来,哗,好重,元之脚步一个踉跄,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。
“不怕不怕,身体好些再抱。”
幼儿并不哭,只是全神贯注地冷冷看着元之。
一直到元之回家,小珠仍然不肯给她抱。
家是很挤逼很仓猝的一个家。
许多电器家具,都需要添置了,很明显因为经济缘故,都用旧货勉强凑合。
夫妻俩与幼儿睡一个房间,祖母与小明用另外一间。
厨房与卫生间都狭小而幽暗。
元之冲口而出:“要另搬一间公寓了。”
庄允文一听,先笑出来。
随即是庄老太揶揄的说:“兆珍病糊涂了不成,光天白日讲梦话。”
元之知道这不是庄家经济能力可及,当下立刻噤声。
靠朋友的时间到了。
当天深夜,她正睡得深沉,忽被幼儿哭声惊醒,梦里不知身是客,想半晌,才知道是小珠不适,起床一看,另外床上的庄允文还在熟睡。
元之揉揉酸涩的双眼,正想去安抚小女孩子,庄老太已在房门处出现,咕哝抱怨,“你抱抱她呵,允文明朝还要上班。”
元之连忙唯唯诺诺:“是,是。”
庄允文已醒,笑道:“妈你去睡,我来抱。”
老太太这才退出去。
元之吐吐舌头。
庄允文真是好脾性,和颜悦色对元之说:“小珠似不大跟你。”
“我再试试,你明天还要上班。”
庄允文忽然说:“我早已无班可上了。”
“什么?”元之错愕。
“公司大量裁员,我是第二批被撵出来的人。”庄允文低着头。
“唷,”元之说,“别给老母知道。”
“我已决定瞒着她。”
庄允文本来最怕妻子担心,此刻打量她,见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样,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。
第二天一早,庄允文有事外出,老太太去买菜,小明上学,元之把那一岁大还未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。
元之开口:“我叫你妹妹好不好?”
幼儿不出声,那双眼睛端的黑白分明,看得人发毛。
“妹妹,”元之无奈地摊摊手,“我知道你一早认清楚我并非你的妈妈。”
幼儿神色好似松懈了一点。
“你的真妈妈暂时不会回来了,”元之同她说老实话,“此刻由我顶替她的职位,我不是坏人,我将尽力而为,我希望你接受我。”
那孩子仍然瞪着她。
“那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,你爸爸与哥哥有人照顾,祖母不用那么吃力,还有你,一天吃五顿洗两次澡,也有人侍候,我们要合作愉快。”
孩子似完全听得懂,她低下了头。
元之说下去:“你是个小小人,你有灵性,你想必明白我讲的是什么。”
幼儿伸出手来。
“来,让妈妈抱抱妹妹。”
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,哭了。
元之觉得很有成就感,“我会对你好,我答应过你妈妈,你可以放心。”
孩子哭泣声渐停。
电话铃响了。
是原医生找关元之。
“生活如何?”
“困苦。”元之一手抱幼儿,一手听电话。
“设法改进它。”
“原先生,请代我联络江香贞。”
“你是指伊安麦克阿瑟?”
“是,我有事拜托她,不,他办。”
“没有问题。”
“还有,请替我找两个人。”
“可是梁云同吕一光?”
“正是他俩,麻烦你了,原先生。”
“日子还过得去吗?”原医生充满关注。
“我此刻是两子之母,每天没有一刻属于自己,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无,都得偷来做。”
原医生安慰她:“孩子很快长大,届时,你要留都留不住他们。”
元之的心柔了。
这时,元之听见庄老太太在背后问:“兆珍,你同谁说话?”
元之这才想起,这个三代同堂的家没有隐私可言,连忙挂断电话。
庄老太太教训媳妇:“孩子睡了,还不把她放下?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,我只得一双手,煮完中饭要去接小明放学。”
两个女人都是这个家庭的奴隶。
元之一声不响埋头苦干起来,汗湿透了她身上陈旧的布衫。
元之偷偷自嘲:谁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?
忙忙忙,不住的忙,元之连后悔不该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没有。
那日深夜,元之醒来,见庄氏母子悄悄的对话。
母:“你可觉得兆珍近日怪怪的?”
子:“大病初痊,是这样的了。”
母:“似换一个人似的,对这个家一点记忆也无。”
子:“慢慢就会好。”
“不过她仍然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。”
“这些年来,也真的难为她了。”
“今日,我听得她与陌生人说电话。”
“妈,这就是你不对了,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紧。”
庄母不语。
“妈,多疼她一点。”
元之在房中,被这个平凡的男人感动到落下泪来。
孔兆珍这样尽心尽意为家庭,一定有个理由,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,便是动力。
她只装作在简陋的床上睡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