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医生答丈夫:当她苏醒,我们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复到什么地步,我们不宜苛求。
众人既嗔又痴,脸色又苍白起来。
谈医生微笑,“手术空前成功,还待恁地,一小时后,思慧已可睁开双眼。”
许仲开颤声问:“她会不会认得我们?”
谈医生看他一看,“或是会,或者不会,但辨认亲友不是重要部分,最重要是她活着,比从前有进步。”
谈医生冷峻目光打量众人一下,“我要去洗刷,失陪。”
余芒心细如尘,目光如炬,看到医生穿的胶靴上沾着血迹,刚才一场与死亡大神的搏斗,想必惊心动魄,非同小可。
而仲开还净挂着病人会不会认得他。
幸亏世保不知溜往何处,不然可能问出更幼稚的问题来。
大家坐下来。
余芒看到方侨生的额角有汗,一摸自己的衬衫,也已湿透。
大家筋疲力尽闭上眼睛。
余芒有奇突感觉,故对侨生说:“我好似就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思慧的感应。”
侨生看好友一眼,“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作祟。”
“谁说的?”
“薛门佛洛依德。”
“侨生,你怎么好比牛皮灯笼,点来点去依旧不明,思慧昏迷的时候,有一小撮思维飞来侵入我的脑海,一旦苏醒,那束电波便自动收回——”
方侨生只默默瞪眼看着余芒。
余芒喃喃道:“不信拉倒。”
侨生严肃地说:“你不晓得你有多需要我,幸亏我回来了。”
每一个人都需要方侨生的专业意见,文轩利同文大大先围着她谈起来。
于世保这个时候才扛着一箱粉红色克鲁格香摈回来,一见众人虽然抹着眼泪,但有说有笑,便知他们已经祈求得奇迹,不管三七二十一,卜一声开出酒,对着瓶嘴,便大口喝将起来。
余芒一向豪迈,接过酒瓶,也依样胡芦咕嘟咕嘟。
看护找来杯子,医院也不加干涉,大家庆祝起来。
张可立想静静退出,余芒出力拉住。
不准他走。
余芒看到他眼睛里去,“她需要你。”
每个人都可以回家休息,张可立例外。
文思慧睁开眼睛,第一个看到的,必须是张可立。
这时候,闲杂人等越少越好,余芒请辞,谁知文太太说:“余芒,你怎么可以走,你才是这次手术总策划,由你把我们这盘散沙聚集一起。”
“我?”余芒指着鼻子。
许仲开由衷地说:“绝对是你。”
余芒腼腆地笑。
不不不,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,由她感动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统筹整件事。
“噫,”世保说,“世真来了。”
可不就是漂亮的于世真,一脸不悦,抱怨世保,“哥哥这样要紧的事都不知会我。”
张可立略一迟疑,便上前大方地与世真打招呼。
文轩利至今不知这气字轩昂的年轻人是谁,但觉他地位越来越重要。
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。
她紧紧皱着眉头,微弱地说:“痛……”大家把耳朵一齐趋过去,看护摆摆手,叫他们退下。
余芒不理别人怎么想,她认为能觉得痛已经不容易,居然还能说出来,足令她放下心头大石,她过去握住思慧的手,“有你的,迷迭香,干得好。”
忽然之间视线模糊起来,余芒知道她也终于忍不住哭了。
故事说到这里,小薛说:“我不喜欢这个结局。”
余芒问:“为什么?”
“太幸福了,十分虚假。”
“喂,别把一支笔逼人穷巷。”
“观众不会相信。”
“你又喜欢哪个结局?”
“进展一直完美,在女主角借尸还魂后停住最好。”
余芒瞠目结舌,“你在说什么啊?”
“女主角的精魂,借一具没有思想、行尸走肉般的女体复活,去继续她的遗志。”
余芒忍不住大叫一声:小林,换编剧!
小林过来说:“下星期就要开戏,换导演倒是来得及的。”
“反了!”
“我觉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绰头。”
“我从来不用绰头。”
“也顺理成章,合情合理。”
余芒把嘴巴闭成一条线。
“况且,潮流这件事,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,做得漂亮,是我们利用了它,无可厚非。”
“谁,谁是行尸走肉?”余芒扭着编剧不放。
小薛莫名其妙,“反正不是你,乱紧张干什么。”
余芒气极坐倒。
小薛说:“导演一日怪似一日。”
副导小林帮着说:“我喜欢这本子,有推理意味。”
余芒忽然抬起头来,“小薛,我带你去看女主角,好叫你晓得我说的结局并不虚假。”
小薛退后一步,“什么,真有其人?”十分意外。
余芒乘机讽刺:小小羊儿不要怕不要怕。
小薛挺起胸膛,“去就去。”
小林与小张忍不住,“她有得去,我们也要去。”
小薛说:“此刻忘了小刘,她会呷醋。”
余芒气结,“趁庙会乎。”
“集体创作,集体行动。”
“你们统共忘记女主角是病人,至今在家休养,不方便一队兵似操上去打扰。”
“但她肯定在康复中,我们是朋友,带着热情去探访,她不会介意。”
余芒叹口气,康复之路长途漫漫。
“约法三章好了,”小林说,“一不抽烟,二不喧哗,三不久留。”
余芒狠狠地说:“还有不许开口。”
“好好好,”小薛答允,“统统扮锯嘴葫芦,逗留三分钟即走。”
大家追着问:“导演,几时带我们去?”
“等我筹备一下,通知主人家一声。”
不知是去得巧还是去得不巧。
文轩利也在香岛道三号。
他迎出来说:“余小姐,我知道你要来,特地向你道谢。”双手握住余芒的手。
余芒最怕这种场面,即时涨红面孔,唯唯诺诺。
文轩利说:“也向你告辞,我们明天离开本市。”
哦,又要远离思慧了。
文轩利完全明白余芒的意思,他轻轻地说,“思慧的母亲会陪着她。”
余芒略觉欢慰,却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话别。
还是从前的江湖客省时省力,抱一抱拳,说声:请呀,青山白水,后会有期。
文太太打身后送出来,一句话都没有。
文轩利彬彬有礼地朝两位女士欠欠腰,上车离去。
余芒在心中祝福他与谈绮华医生。
文太太说:“请跟我来,思慧在楼上。”
卧房收拾过,大堆杂物已经搬走,窗前只放着一座画架。
思慧躺在床上,手臂仍然悬着管子。
“一个星期后便可拆卸。”
余芒走近,在床边坐下。
“她熟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。”
思慧头上戴着帽子,余芒说:“头发很快会长回来。”
“她没有抱怨。”
“我们也没有。”余芒笑着补一句。
“张可立下课后天天来看她。”
张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了。
她俩走到露台喝茶。
“我决定留下来,把那边的事务逐一搬回这里做,思慧既然忘记过去,我也乐得从头开始。”
余芒忍不住说:“好妈妈。”
文太太笑,“令堂才是好妈妈,将来有空,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,我要跟她学习。”
余芒低下头,她好久没去探访母亲,怕就怕无法达到母亲的要求、母亲的水准,博取母亲的欢心、母亲的喜悦。
日常工作已经累得使她无法招架,再也不想自寻烦恼自讨没趣。
文太太细细打量余芒复杂的表情,微笑问:“一家不知一家的事?”
余芒抬起头笑了。
文太太双目看着远处海景,“几时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诉你,好让你评一评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