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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余芒怔怔地审视小生英俊的脸。

  值得吗,值得花制作费的五分之一来聘用他吗?识字的编剧才拿总制作费的五十分之一。

  太偏激了,余芒正襟危坐,一张逗大众喜爱的面孔,亦诚属难能可贵,价值连城。

  只听得小林客套几句,“你知道我们导演,一向不懂应酬,她呀,只顾着埋头苦干……”



  像理亏的家长向老师抱憾子女资质不健全。

  小生对公认有才华的余芒亦怀若干好奇心,久闻大名,如雷灌耳,久仰久仰,于是用极具魅力的男中音问:“你是几时想做一个女导演的?”

 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,余芒早已得体地回答过多次,但此刻她忽然轻轻地咕咕笑,脸上无限俏皮妩媚,侧着头回答:“当我发觉我不能做男导演的时候。”

  此语一出,她自己先怔住,掩住嘴巴,无限错愕,“怎么回事,竟打起情打起俏来。

  比她更吃惊的有忠心耿耿的林制片,这下子她肯定导演有毛病,小林后悔忠告余芒连二接三地开戏,好了,此刻导演吃不消,垮了,一班喽罗可怎么办?

  转头一看,噫,小生的反应却出奇地好。出名严肃的学院派女导演肯同他耍花枪呢,他完全松驰下来,大家马上成为自己人,凡事有商有量。



  他这样说:“主戏并不在我身上,女主角才是担戏人,客串酬劳我是不会接受的,一定要算一部戏。”

  讨价还价,讲了半天,还没达成协议,小生见邻座有熟人,过去聊几句。

  小林乘机问导演:“你怎样,非要他不可?”

 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丝不苟的疙瘩固执脾气。

  余芒点点头。

  小生极适合剧中角色:带些公子哥儿习气,但是吃起苦来,又能拿出坚毅本色。

  敲定了。

  做演员的也有隐忧,“导演这次不知要怎样留难我,做不到那么高的要求,是个压力。”

  余芒朝他笑笑,先走一步。

  小林问英俊小生:“我们的导演如何?”

  评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戏,当下他很惋惜地说:“很好看的一个女子,恁地不修边幅?”

  小林晓得他的品味未届这个范围。

  余芒早退却为赶去方侨生医务所。

  她开门见山地对好友说:“我发觉自己做出异常”的动作,讲出根本不属于我的言语来。”

  侨生凝视她一会儿,“换句话说,你如果不是文艺过度,就是疯了。”

  余芒冷冷地说:“我还以为医生仁心仁术,慈悲为怀。”

  “不要悲观,怀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还健全,真正神经错乱的人另有一招,不但不看医生,谁指出他患病,他还说人妒忌中伤他。”噫,这是说谁呀?

  余芒忽问:“你在喝什么?”

  “对不起,我忘记替你叫黑咖啡。”

  但是余芒已经抄起面前的饮品,“这是你那养颜的腻答答蜜糖打鸡蛋。”一口饮下,只觉香蜜无比,十分受用。

  “慢着,导演,你最不喜甜品。”

  “我告诉过你,我有点心不由主。”

  “你恋爱了?”

  “我一直爱电影。”

  “啊!那是旧爱,新欢呢?”

  “医生,告诉我该怎么办,我的制作叫好与叫座率均有下降趋向,马上要惆怅旧欢如梦。”

  “慢着,你要我医你的票房?”

  “不;我只想你听我诉苦。”

  侨生松口气,“幸亏你思路还清楚。”

  “方侨生,在你悬壶济世的八年期间,你有否真正治愈过任何一个病人?”

  “立刻停止侮辱我。”

  余芒忽然活泼地轻轻拍一下手,“全凭谁先累是不是?病人不死你先死。”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方侨生目不转睛地看住好友,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,这余导演是坐若钟、站若松的一个人物,绝不肯无故失言、失笑、失态。

  即使喝醉酒,也不过是一头栽倒、昏睡过去。

  侨生不是不欣赏适才余芒表演的小儿女娇憨之态,但那不是余芒,就不是余芒。

  精神分裂。

  “余芒,”她收敛嬉戏之意,“我要你拨时间一个礼拜来三次彻底治疗。”

  余芒颓然,“你终于承认我有病。”

  “是几时开始的事?”

  “你终于相信我不是无病呻吟了吧。”

  “告诉我是多久的事。”

  “我不十分肯定,最近这一两个星期,或是三五七天,一点都不好笑的事,我会认为非常有趣,又发觉自己幽默感泛滥,不能抑止。”

  “又开始嗜甜。”

  “是,医生。”

  方侨生抬起头,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。

  老友开始爱笑、好玩、轻松。自在,并非坏事。

  搞文艺工作,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认真。

  对工作严肃完全正确,过分重视成败得失却会造成绊脚石。

  近年来余芒颇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情意结,开始相信影评与票房多过相信自己,形势不妙,毋需心理医生,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经看得出来。

  性格上些微转变也许对她有帮助。

  既然如此,何必强迫余芒摔甩活泼一面。

  许多人患双重性格,外表形象同真实个性毫无相似之处,一样生活得很好。

  这样复杂的社会,恐怕连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,为着适应它,现代人当然要采取应变方法。

  没有谁是单纯的人了。

  “医生,你为何沉吟推敲良久,可是我已病入膏肓?”

  侨生回过神来,“记住,一星期来三次,对你有益。”

  “我尽量抽空。”

  侨生送余芒到门口。

  余芒忽然转过头来,“侨生,你可记得我有英文名字?”

  侨生笑,“怎么不记得。”

  英文书院读到第二年忽然自伦敦来了一位班主任,她对于中国女孩姓名发音产生极大困惑,曾对同事说:“每个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钥匙掉在地下的声响。”

  真的,玲、萍、菁、珍、丽……非常容易混淆,请教过前辈,她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英文名字,让学生自由选择。

  余芒说:“你选的是伊利莎白。”

  侨生笑:“你挑露斯马利。”

  余芒说:“我已许久没用这个名字。”

  “不是见不得光的事。”侨生安慰她。

  “但是,最近在思索的时候,我自称露斯马利。”

  侨生想了一想,“绝对不碍事,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,老余,凡事放松点,名同利、得同失,都不由人控制,不如看开些。”

  余芒觉得老友有无比的智慧,不住颔首,诚心领受教训,正在此时,秘书前来在方医生耳畔说了一番话,方医生顿时脸色都变了,破口便骂:“什么,本市心理医疗协会竟敢如此小觑我?余芒,我没有空再与你说下去,我要同这干无耻的愚昧之徒去辩个是非黑白。”

 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,怒气冲冲进房去骂人。

  余芒啼笑皆非,瞧,能医者不自医。

  回到家,才淋浴,工作人员已上门来找,幸亏是全女班,披着浴袍便可谈公事。

  她与美术指导小刘商量女主角的服饰与发型。

  “不,”她说,“不是这样,是这样的,宋庆龄的发式你见过吧。”

  余芒顺手取过支铅笔,在图画纸上打起草稿来。

  一画出来,连她自己都吓一跳,线条好不流利,形象逼真。

  小刘露出钦佩的样子来,“导演,我竟不知道你有美术修养。”

  余芒坐着发呆,对不起,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,幼时上图画班老是不认真,从头到尾不晓得透视为何物,美术老师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画风尚未文艺复兴,图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随时要掉出纸面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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